第二十九章

關燈
他對妓女和娈童一類的人向來隻作為玩物看待,認為他們是生就的楊花水性①,最不可靠,所以閉口不向白如玉問及送人參湯的女子是誰,好像人間從不曾發生過那回事兒。

     ①楊花水性--或作“水性楊花”。

    楊花随風飄蕩,流水随地流動,在封建士大夫眼中比喻婦女中輕薄易變,感情不專的品性。

     洪承疇繼續觀看扮演,胡思亂想,心神不甯。

    後來白日西沉,“百戲”停止,全體文武衆臣隻等待跪送老憨回宮,但是鼓聲未響,大家肅立不動。

    忽然,皇太極望着洪承疇含笑說了幾句話,侍立一側的一位内院官員翻譯成漢語傳谕: “洪承疇,今日朕為你盛陳百戲,君臣同樂,釋汝羁旅之懷。

    爾看,爾在本朝做官同爾在南朝做官,苦樂如何?” 洪承疇伏地叩頭謝恩,埂咽回答:“臣本系死囚,幸蒙再生。

    在南朝,上下壅塞,君猜臣疑;上以嚴刑峻法待臣下,臣以敷衍欺瞞對君父。

    臣工上朝,凜懔畏懼,惟恐禍生不測,是以正人緘口,小人逞奸,使朝政日益敗壞,不可收拾。

    罪臣幸逢明主,側身聖朝,如枯草逢春,受雨露之滋潤,蒙日光之煦照,接和風之吹拂。

    今蒙皇上天恩隆握,賜觀‘百戲’,臣非木石,豈能不感激涕零。

    臣本骛鈍,誓以有生之年,為陛下效犬馬之勞,縱粉身碎骨,亦所不辭!” 誰也不知道洪承疇的話是真是假,但是看見他确實嗚咽不能成聲,又連連伏地叩頭。

    皇太極含笑點頭,對他說了幾句慰勉的話,起身回宮。

     洪承疇回到公館,在白如玉的服侍下更了衣帽。

    晚飯他吃得很少,隻覺得心中很亂,無情無緒,仿佛不知道身在何地。

    臨就寝時候,白如玉見他心情稍好,輕聲對他說: “老爺,南朝的議和使臣快到啦。

    ” 洪的心中一動,沉默片刻,問道:“何時可到?” “聽說隻在這近幾天内。

    為首的使臣是兵部職方司郎中馬紹愉大人,老爺可認識麼?” 洪承疇不想說出馬紹愉曾同張若麒在他的軍中數月,随便回答說:“在北京時他去拜見過我,那時他還沒有升任郎中。

    我同他隻有一面之緣,并無别的來往。

    ” 白如玉又問:“他來到盛京以後,老爺可打算見他麼?” “不見。

    不見。

    ” 洪承疇忽然無意就寝,将袖子一甩,走出房門,在天井中徘徊。

    白如玉跟了出來,站在台階下邊,想勸他回屋去早點安歇,但是不敢做聲。

    他習慣于察顔觀色,猜度和體會主人心思,如今他侍立階下,也在暗暗猜想。

    他想着主人的如此心思不安,可能是擔心這一群議和使臣會将主人的投降禀報南朝,連累洪府一門遭禍?也許洪怕同這一群使臣見面,心中自愧?也許洪擔心兩國講和之後,那邊将他要回國,然後治罪?也許他親見清國兵強勢盛,想設法從旁促成和議,以報崇祯皇帝對他的知遇之恩?也許是他既然投降清國,希望和議不成,好使清兵去攻占北京?…… 白如玉猜不透主人的心事,不覺輕輕地歎了口氣。

    庭院中完全昏暗。

    他擡頭向西南一望,一線月芽兒已經落去。

     北京朝廷每日向洪承疇的靈牌緻祭,十分隆重。

    第一天由禮部尚書主祭,以後都由侍郎主祭。

    原定要祭九壇,每日一壇,已經進行到第五天。

    每日前往朝陽門外觀看的士民像趕會一樣,人人稱贊洪承疇死得重于泰山,十分哀榮。

    從昨天開始,轟傳欽天監擇定後天即五月十一日,上午已時三刻,皇帝将親臨緻祭,文武百官陪祭。

    這是極其少有的盛事,整個北京城都為之沸騰起來。

    随着這消息的傳出,順天知府、同知等官員偕同大興知縣,緊急出動,督率兵役民夫,将沿路街房仔細察看,凡是破損嚴重,有礙觀瞻的,都嚴饬本宅住戶連夜修繕;凡牆壁和鋪闆上有不雅觀的招貼,都得揭去,用水洗淨。

    當時臨大街的胡同口都放有尿缸,随地尿流,臊氣撲鼻。

    各地段都責成該管坊巷首事人立即将尿缸移到别處,鏟去尿泥,填上新土。

    掌管五軍都督府的成國公朱純臣平日閑得無事可幹,現在要趁此機會使皇上感到滿意,就偕同戎政大臣①,騎着駿馬,帶着一大群文官武将,兵了奴仆,前呼後擁,從東華門外向東沿途巡視,直到朝陽門外二裡遠的祭棚為止,凡是可能躲藏壞人的地方都--指點出來。

    他同戎政大臣商定,從京營中挑選三千精兵,從後天黎明起沿途“警跸”。

    至于前後扈駕,祭棚周圍侍衛,銮輿儀仗,全是錦衣衛所司職責,錦衣衛使吳孟明自有安排。

    吳孟明還同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商量,雙方都加派便衣偵探,當時叫做打事件番子,在東城和朝外各處旅棧、飯館、茶肆。

    寺廟等幾可以混迹不逞之徒的場所,嚴加偵伺防範。

    另外,大興縣從今天起就号了幾百輛騾、馬大車,不斷地運送黃沙,堆在路邊,以備十一日黎明前鋪在路上。

    工部衙門正在搭蓋禦茶棚,加緊完工,細心布置,以備皇上休息。

     ①戎政大臣--五軍都督府例由一位助臣掌管,但這種人多系纨褲子弟,不練達政務,所以朝廷另派一位兵部侍郎協理戎政,簡稱戎政大臣或戎政侍郎。

     今天是五月初十。

    崇祯皇帝為着明天親去東郊向洪承疇緻祭,早朝之後就将曹化淳和吳孟明召進乾清宮,詢問他們關于明日一應所需的法駕、鹵簿以及扈駕的錦衣衛力士準備如何。

    等他們作了令他滿意的回奏以後,他又問道: “近日京師臣民對此事有何議論?” 曹化淳立刻奏道:“近來京師臣民每日紛紛議論,都說洪承疇是千古忠臣,皇爺是千古聖君。

    ” 崇祯點點頭,忽然歎口氣說:“可惜承疇死得太早!” 吳孟明說:“雖然洪承疇殉國太早,不能為陛下繼續效力,可是陛下如此厚賜榮典,曠世罕有,臣敢信必有更多如洪承疇這樣的忠烈之臣聞風而起,不惜肝腦塗地,為陛下捍衛江山。

    ” 曹化淳接着說:“奴婢還有一個愚見。

    洪承疇雖然盡節,忠魂必然長存,在陰間也一樣不忘聖恩,想法兒使東虜不得安甯。

    ” 崇祯沉默片刻,又歎口氣,含着淚說:“但願承疇死而有靈!” 一個長随太監進來,向崇祯啟奏:成國公,禮、兵、工三部尚書和鴻胪寺卿奉召進宮,已經在文華殿中等候。

    崇祯揮手使吳孟明和曹化淳退出,随即乘辇往文華殿去。

     今天的召見,不為别事,隻是崇祯皇帝要詳細詢問明白,他親臨東郊緻祭的準備工作和昭忠祠的修建情況。

    倘若是别的皇帝,一般瑣細問題大可不問,大臣們對這樣事自然會不敢怠忽。

    但是他習慣于事必躬親,自己不親自過問總覺得不能放心,所以于國事紛雜的當兒,硬分出時間來召見他們。

    他問得非常仔細,也要大臣們清楚回奏。

    有些事實際并未準備,他們隻好拿謊話敷衍。

    他還問到洪氏祠堂的石碑應該用什麼石頭,應該多高,應該命誰撰寫碑文。

    禮部尚書林欲揖很懂得皇上的秉性脾氣,跪下回答說: “洪承疇為國捐軀,功在史冊,流芳百世,永為大臣楷模。

    臣部曾再三會商,拟懇皇上親撰碑文,并請禦筆親題碑額。

    既是奉饬建祠樹碑,又是禦撰碑文,禦題碑額,故此碑必須選用上等漢白玉,毫無瑕疵,尤應比一般常見石碑高大。

    ” 崇祯問:“如何高大?” 禮部尚書回奏:“臣與部中諸臣會商之後,拟定碑身淨高八尺,寬三尺,厚一尺五寸,碑帽高三尺四寸,——①高四尺。

    另建禦碑亭,内高二丈二尺,台高一尺八寸,石階三層。

    此系參酌往例,初有此議,未必允妥,伏乞聖裁!” ①——--音bìxì,馱石碑的龜,有耳朵。

    傳說中龍生九子之一,最有力氣。

     崇祯說:“卿可題本奏來,朕再斟酌。

    ” 召對一畢,崇祯就乘辇回乾清宮去。

    最近,李自成在河南連破府、州、縣城,然後由商丘奔向開封。

    崇祯心中明白,這次李自成去攻開封,人數特别衆多,顯然勢在必得;倘若開封失守,不惟整個中原會落人“流賊”之手,下一步必然東截漕運,西人秦、晉,北略畿輔,而北京也将成孤懸之勢,不易支撐。

    他坐在辇上,不知這一陣又有什麼緊急文書送到乾清宮西暖閣的禦案上,實在心急如焚。

    等回到乾清宮,在禦案前頹然坐下,他一眼就看見果然有一封十萬火急文書在禦案上邊。

    盡管這封文書照例通政司不拆封,不貼黃,但是他看見是甯遠總兵吳三桂來的飛奏,不由得心頭猛跳,臉上失色。

    他一邊拆封一邊心中斷定:必是“東虜”因為已經得了松、錦,洪承疇也死了,乘勝進兵。

    他原來希望馬紹愉此去會有成就,使他暫緩東顧之憂,專力救中原之危,看來此謀又成泡影!等他一目數行地看完密奏,驚懼的心情稍釋,換成一種混合着惱恨、失望、憂慮和其他說不清的複雜心情。

    他将這密奏再草草一看,用拳頭将桌子猛一捶,恨聲怒罵: “該死!該殺!” 恰巧一個宮女用雙手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