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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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皇太極的禦營,突然猛攻。

    他想,清兵得了勝利後,正在追擊搜抄那些逃散的明軍,禦營裡的人馬不會很多。

    如果突然攻進皇太極的營寨,那些逃在杏山附近的明軍聽見清兵禦營中喊殺聲起,一定會回過來兩面夾擊。

    隻要松山、杏山這兩股兵聯成一氣,就可以打敗清兵。

    他親自送白廣恩和曹變蛟出發,把許多希望都寄托在這一仗上。

     不久以後,隻聽見清營那邊殺聲震天,火光突起,他又派出一支人馬前往增援。

    但是殺到半夜,白廣恩、曹變蛟又率兵紛紛退回松山堡下。

    原來皇太極一到松、杏之間紮下禦營,就将禦營周圍的炮台、壕溝築得十分堅固,而且把精兵都擺在禦營周圍,有的在明處,有的在暗處,先立于不敗之地。

    因此曹變蛟、白廣恩前去劫營,反而吃了不小虧,混戰半夜,隻好退回。

    最可恨的是,吳三桂等五個總兵官,聽見殺聲突起,不僅沒有率師來跟曹變蛟等合手,反而驚慌逃竄,直往高橋奔走,遭到高橋一帶清兵的截殺,四下潰散。

    吳三桂等總兵官隻帶着少數親随和很少的騎兵沖殺出來,逃往甯遠。

     洪承疇得到這些戰報後,知道打通杏山這條路已經不可能了。

    現在聚集在松山周圍的人馬還相當多,如果都留在此地,糧食馬上會吃光;如果都走,松山堡必然失守;松山堡失守,錦州也跟着完了。

    這天後半夜,他把重要武将包括總兵、副将、參将和道員以上的文官都召集到他的帳中,向大家說: “不肖奉皇上之命,率八總兵官,将近十萬人,号稱十三萬,來援救錦州,不意有今日之敗!現在,如果我們大家都留駐此地,糧食馬上要吃盡;如果都走,松山必然失守。

    我想來想去,今夜乘敵人不備,可以馬上突圍,但不能全走。

    我身為總督大臣,奉命援救錦州,大功未就,應該死守松山孤城,等候朝命。

    倘無援兵前來,不肖當為封疆而死。

    你們各位将領中,王總兵随我留下,其餘人馬都由白總兵、曹總兵率領,四更突圍出去。

    到甯遠以後,整編人馬,等待皇上再派援軍,回救松山、杏山,進解錦州之圍。

    ” 大家一聽說洪承疇要留下,紛紛表示反對。

    都說:“大人身系國家安危,萬不可留駐此地。

    甯肯我們留下,也要請大人今夜突圍。

    ” 洪承疇心裡早已明白,如果他自己突圍,縱然能夠保全數萬軍隊,也必然會被崇祯殺掉。

    與其死于國法,不如死于此地。

    但這種想法,他不願說出來,隻說道: “我以十萬之衆來救錦州,喪師而回,有何面目再見天子?我決意死守此地!你們各位努力,歸報天子,重整人馬,來救錦州。

    倘若我在這裡,能使松山堅持數月,必可等待諸君再來,内外夾擊。

    隻要諸君再來,解錦州之圍仍然有望。

    ” 衆人見他主意堅定,不好再勸。

    隻有曹變蛟站出來說: “大人!我看還是讓白将軍一個人回去,我和王将軍一起留下,随大人死守松山。

    ” “不必了,有一個總兵官随我留在這裡就可以了。

    ” “大人,不然。

    戰争之事,吉兇難說。

    如果隻有一個大将留在這裡,萬一失利,或有死傷,就一切都完了。

    如果我同王總兵兩人留在大人左右,即使有一個或死或傷,尚有一人可以指揮作戰。

    請大人萬萬俯允!卑職追随大人多年,今日松山被困,決不離開大人!” 洪承疇未即答言,邱民仰又站起來說:“我也是封疆大吏,奉皇上旨意,随大人來救錦州。

    今日情況如此,民仰願随大人死守松山,決不離開松山一步。

    ” 還有許多文職道員、幕僚也都紛紛懇求,願随洪承疇死守松山。

    洪承疇非常感動,想了片刻,說: “目前情況這樣緊急,不能争執不休。

    需要出敵不意,該走的人馬四更必須出發。

    現在就請白将軍率松山人馬的三分之二突圍出去,為國家保存這點力量。

    留下三分之一,由王将軍、曹将軍率領,随我死守松山,等待朝廷援軍再來。

    ”他又同意邱民仰和少數文官、幕僚也一起留下,而讓其他文職官員和幕僚們一起随白廣恩突圍。

     這樣決定之後,他就根據敵人白天分布的情況,指示白廣恩離開松山後,不要走敵人多的地方,可以走一條叫做國王碑的道路直往西去,遠遠地繞過高橋。

    他一再囑咐白廣恩,撤退時一定不要亂;幾萬人的部隊,隻要自己不亂,敵人必不敢貿然來攻;縱然來攻,也難得逞。

     他又同幾位總兵、副将、參将等官員一起,把留下來的部隊人數合計了一下。

    知道松山堡内原有兩三千駐軍,為首的是副将夏承德,另外還有一位總兵官,是祖大壽的堂兄弟,名叫祖大樂,人馬已經沒有了,隻有幾百親兵随在身邊。

    洪承疇把松山的糧食和人馬通盤計算一下,決定讓白廣恩帶走更多的人馬,隻留下萬把人防守松山,這萬把人也包括夏承德的人馬在内。

     四更時候,洪承疇親自送白廣恩出發,又一再叮囑他路上避免與敵作戰,不要使人馬潰散,回到甯遠後,别的總兵官的人馬,仍讓他們回去歸隊,留下自己的人馬,等候朝廷命令。

     白廣恩率着人馬出發後,洪承疇又派出少數騎兵追随在後邊,看他們能否平安突圍,直到得知他們确已順利突圍出去,他才放下心來。

    随即他又同邱民仰、曹變蛟、王廷臣等商談了一陣,決定讓邱民仰帶着少數标營人馬和一些文職人員駐在松山堡内,他自己率領其餘人馬留駐城外,在一些重要地方紮下營寨,準備抵禦清兵。

    現在解救錦州之圍的希望已經化為泡影,他所期待的隻是朝廷能夠重整人馬前來援救,但這種期待,在他自己看來也很渺茫。

    他在心中歎息說: “朝廷怎能重新征召一支大軍?從何處再征到衆多糧饷?唉,望梅止渴!” 張若麒三四天前來到海邊以後,并沒有立即過問保護糧運的事。

    他幹的第一件事是同馬紹愉一起,找到一條很大的漁船,給了漁民一些糧食和銀子,派幾個親信兵丁和家奴駐守船上,以備萬一。

    早在他以前盛氣淩人地催促洪承疇進攻的時候,他已經暗暗地同馬紹愉商定,要從海上找一條退路。

    前晚,當他獲知筆架山的軍糧被奪,明軍準備退回甯遠的消息後,他更确信這條漁船就是他的救命船。

    昨天,當戰事開始緊張起來,清兵攻奪小筆架山以北的三角山時,他不是派兵抵抗,而是同馬紹愉和一些親信随從迅速登上了船,等待起錨。

     那些潰逃到海邊的部隊和原來在海岸上保護糧運的部隊,在清兵的猛攻下,紛紛往海灘敗退。

    洪承疇派給張若麒的二百名護衛,也站在離漁船十幾丈遠的沙灘上,保衛着漁船。

    當清兵進行最後沖擊的時候,明軍繼續往水邊退去。

    因為正是潮落的時候,漁船起了錨,随着落潮向海裡退去,但并沒有撐起布帆。

    船,仍然在海上逗留着。

    而士兵們,不管是潰敗下來的,還是保護張若麒的,也都跟着向水中一步一步地退。

    但是他們越退水越大,沙越軟,行動也越是困難。

     清兵騎在馬上,直向退走的明軍射箭。

    明軍也用箭來回射。

    後半夜潮水漲了,漲得很快,加上風力,漸漸地漫到人的大腿上,又很快地漫到腰部,還繼續往上漲,并且起了風浪。

    清兵趁這個時候,又猛烈地射箭。

    明軍起初還回射,後來人站不穩了,弓被水浸濕了,弓弦軟了,松了,箭射不出來了,縱然射出來,也射不很遠。

    清兵的箭像飛蝗般地射過來,許多人已經中箭,漂浮在海面,有的淹死,有的呼救。

    一些将領還在督陣,預備向岸上沖去,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盡管在平時,這些将領和士兵之間有許多不融洽的事情,特别是有些将領侵吞了士兵的軍饷,可是到了這個時候,這一切都忘記了,大家想的是如何共同逃命,如何不要被清兵殺死。

    還有些将領平時對士兵多少有些感情,這時士兵就成排成排地站在他們前面,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住清兵射來的箭,保護自己的長官。

    許多士兵在将領前面一排一排地倒下去,被水沖走,而最後将領們也中箭身亡,漂浮海面。

     張若麒直到最後潮水完全漲起的時候,才下令把船上的幾個布帆完全撐起來,乘着風勢,揚帆而去。

    有些士兵和将領多少識些水性,看見張若麒的漁船經過,一面呼救,一面遊過去,但張若麒全然不理。

    有些人被海浪猛然推到船邊,趕緊用手攀援船舷,一面呼救,一面往上爬。

    船上的親随都望着張若麒。

    張若麒下令用刀劍向那些人的頭和手砍去。

    霎時間船上落了許多手指頭,還落下一些手。

    船就在漂蕩的死屍和活人中沖開了一條路,直向東南駛去。

     張若麒坐在船艙裡,想着既然筆架山的軍糧被奪,那裡很可能會有清兵的船隻,得繞過去才好。

    果然到拂曉時,他遙見筆架山插着清軍的旗幟,也有船隻停在那裡。

    于是他吩咐漁船繼續往東,深入海中,遠遠地繞過筆架山,然後再轉向甯遠方向駛去。

    他也準備着,如果甯遠和覺華島也已經被清兵占領,他就漂渡渤海,到山東登州上岸。

    他一面向着茫茫大海張望,一面已經打好一個腹稿,準備一到岸上,不管是在甯遠,還是在登州,立刻向皇帝上一道奏本,把這一次失敗的責任完全推到洪承疇身上,痛責洪承疇不聽他的勸告,未能在皇太極到來之前,全力向清軍進攻,坐失戰機,才有此敗。

     這時,在夜晚發生過戰鬥的海邊,潮水還在繼續往上漲,由于風勢,有些死屍已經開始向岸上沖來。

    後來,當潮水又退下去的時候,在海邊,在沙灘上,幾乎到處都是七橫八豎的死屍。

    另外也有很多死屍又随着潮水退去,遠遠望去,好像一些漂浮在水面的野鴨子,這裡一片,那裡一團,在陽光下随着浪潮漂動。

     清兵已經從海邊退走,海灘上一片寂靜,隻偶爾有白鶴和海鷗飛來,盤旋一陣,不忍落下,發出凄涼叫聲,重向遠處飛去。

     岸上,仍不時地有飛騎馳來,察看一番。

    他們是洪承疇派來打探張若麒的情況的。

    他們不知道張若麒已經乘着漁船平安逃走,疑心他也許是不幸被俘,也許是為保護糧草陣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