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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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攻,箭像飛蝗般射入石-兵的營壘,喊殺聲震動山野。

     秦良玉一邊向大營疾馳,一邊在盤算着作戰方略。

    她在幾乎絕望中向好的方面想:大營還有兩萬将士,人數比“流賊”多幾倍,其中還有一部分是經過戰争的老兵,将領中雖沒有很得力的人,卻也有不少人尚有經驗,一定不會使敵人的劫營得逞。

    她還想着,她的“守此即是守家”的一句“口谕”定能鼓舞士氣,與敵死戰。

    她永遠不會明白,她的軍事力量是建立在土司政權之上,這種政權近似上古的諸侯,在封建社會後期是比一般封建制度更為反動、落後的制度。

    十餘年來各地風起雲湧的農民起義,不斷地對石-地方産生巨大的影響和震動;特别是崇祯十年冬天,李自成進入四川北部到成都一帶作戰,今年從春天開始,農民戰争的烈火又彌漫川東,而兩三年來搖黃農民軍①在川北十餘縣對地主階級的無情打擊,推動石-地方的農民和農奴迅速覺醒。

    秦良玉隻看見在她的殘酷統治下的百姓們露在表面上的那種代代因襲下來的愚昧狀态,而看不見他們精神方面已經不聲不響地起了變化。

    當羅汝才開始猛攻以後,絕大部分石-兵都不肯認真打仗,紛紛逃命,有的人還趁着混亂,殺死了平日騎在他們頭上的土官。

    羅汝才沒有費多大力氣就攻破了石-兵的所有營壘,分出一半人馬追殺逃敵,自己率領一千五百騎兵往東,迎頭去截堵秦良玉西逃之路。

     ①搖黃農民軍--據說起于崇祯七年,其主要首領是黃龍、搖天動,後發展為十三家。

    明亡後,一部分與大順餘部聯合,一部分降清。

     秦良玉正在往西疾馳,轉過一個山腳,忽然看見有大隊騎兵迎面殺來,而背後追趕的騎兵也距離很近,前後一片聲喊着“活捉秦良玉!”她勒住馬缰,略一躊躇,慌亂中向北一拜,顫聲說道: “皇上,微臣不幸兵敗,前後皆敵,隻好在此……” 下邊的話已經來不及說出口,便揮劍向自己的脖頸砍去。

    一位親将用力奪住劍柄,同時大聲叫道:“都督随我來,不要輕生!”于是這個親将勒轉馬頭向南,又說一句:“快随我來!”另一個親将在秦良玉的馬屁股上狠抽一鞭。

    秦良玉被少數親将和親兵保護着落荒而逃,三四百騎兵大部分追趕不及,張獻忠的人馬已經來到,有的死在混戰之中,有的棄了戰馬,攀藤援葛,向山林深處逃命。

     張獻忠和羅汝才将兩家将士分散成許多小股,像撒開一張大網,滿山遍野追趕和搜索秦良玉,到處點燃着松枝火把,到處喊叫着: “活捉秦良玉!活捉秦良玉!……” 秦良玉多虧她的那個親将在這一帶地理較熟,加上這一帶崗陵起伏,地勢曲折,林木茂密,道路複雜,所以她能夠僥幸不被張、羅聯軍捉獲。

    她騎馬奔跑半夜,已經逃出三十多裡,身邊隻剩下二十幾名将士,每聽着背後的松濤、瀑布或空谷中的水聲和風聲,都疑心是獻忠和羅汝才的大隊騎兵追近,甚且耳邊總是仿佛聽見使她驚心動魄的隐約喊叫: “活捉秦良玉!……” 自從萬曆二十七年秦良玉開始帶兵作戰以來,依靠她和她的一家人的慘淡經營,石-白杆兵在全國有了虛名,而她和她的兄弟侄輩也獲得朝廷的高官厚祿。

    白杆兵雖然也打過幾次敗仗,她的親屬有被殺的,有受傷的,但是她本人卻一直僥幸免于潰敗,因此四川人都傳說她是福将,是常勝将軍。

    這一次她率領的兩萬多人馬,未曾經過惡戰就全軍覆沒,大旗和印信全失,幾乎使她自刎。

    這慘敗發生在她的暮年,使她的一生盛名毀于一旦,好像一個賭了一輩子的人最後輸光了,根本沒有撈回本錢的希望。

    然而一種剛強的性格和頑強的榮譽心,使這位将近七十歲的老婦人敗而不餒,仍然想拼着老命再打一仗,挽回一點聲望。

    逃出戰Www.tianYashuku.Com場以後,她帶着二十幾名親兵親将,不顧疲勞,日夜趕路,向梁山縣境内奔去。

     邵捷春因為土地嶺失守,張應元和汪雲鳳的湖廣軍一戰潰敗,估計到張獻忠和羅汝才必然要深入四川,所以在督催張令和秦良玉馳援大昌去後,他自己仍不放心,趕快調集了兩萬川軍,開赴梁山縣境,扼高梁山隘口駐紮。

    他為着應付楊嗣昌的督催,奔往大昌城中,隻住四天。

    看大昌不易守住,便今夜回到梁山,希望能阻擋張、羅聯軍不能夠過梁山奔襲重慶。

    今天,張令兵敗陣亡和秦良玉全軍覆沒的塘報接連而至,使他十分吃驚。

    他正在束手無策,忽報秦良玉來了。

     邵捷春将秦良玉迎進行轅,在簽押房坐下以後,屏退左右,問了問她和張令戰敗的詳細經過,然後說: “賀人龍從開縣噪歸陝西,左帥不聽督師調遣,逗留興、房一帶,緻使夔東戰局糜爛至此。

    學生今日隻能盡力扼守高梁山,使流賊不得西犯重慶。

    生死利鈍,付之天命。

    夫人雖不幸戰敗,但川人對夫人仍愛戴如故,想朝廷亦不會即便嚴責。

    學生原是一介書生,軍戎之事并非所長。

    時至今日,幾乎一籌莫展。

    夫人經驗宏富,素娴韬略,不知有何見教?” 秦良玉心情沉重,歎口氣說:“我雖系敗軍之将,等候朝廷處分,不應有所妄陳。

    但老婦世受國恩,又是蜀人,時事至此,不能不竭盡全力,與賊周旋。

    縱然肝腦塗地,亦所甘心。

    目前一切空言無補實際,惟有火速整頓人馬與流賊拼死一戰。

    ” 邵捷春沉吟說:“可惜一時無兵可調。

    ” 秦良玉說:“如今事急了,我回去盡發我溪峒①之卒,還可得兩萬人,足以破賊。

    ” ①溪峒--古代泛指西南少數民族所居住的山區。

    漢族統治階級對西南少數民族泛稱溪蠻峒蠻;他們的丁壯被稱為“溪丁”、“峒丁”。

     捷春問:“貴土司已經出了将近三萬人,還能夠再出兩萬人麼?” 良玉回答:“土官家調兵時命人拿着一雙筷子和一把條帚向土民傳谕,以示十萬火急。

    筷子的意思是凡能吃飯的人都得報到,條帚的意思是不論老少,掃境出戰。

    我今天馳返石-,就用這辦法調兵,兩萬人在幾天内可以調齊。

    ” “可是糧饷……” “國家目前困難,我完全知道。

    我隻請官府拿出一半糧饷,另一半由我自己設法。

    戰局危急至此,請撫台不用猶豫!” 邵捷春不能立刻決定,請秦良玉先到下處休息,等他決定之後,就去同她面談。

    送秦良玉走後,他再三考慮,又同幾個親信幕僚密商很久,都認為既然三萬石-兵未經惡戰就全軍覆沒,倘若再調集兩萬老弱,又未經過訓練,如何能夠頂用?再者,邵捷春和他的幾個親信幕僚都看得出來,由于大昌的失守和張獻忠、羅汝才的深入四川,楊嗣昌必會将責任推到邵捷春身上,所以他自己“前途莫蔔”,更不敢再使用不可靠的石-兵去吃敗仗,增加自己的罪款。

     一個時辰以後,他去回拜秦良玉,隻說官府缺乏現糧,婉言謝絕了她的建議。

    秦良玉搖搖頭,長歎一聲,沒再做聲。

    巡撫走後,她想着自己竟以這次慘敗結束了一生,從此将蟄居石-,打發餘年,說不定要受朝廷處分。

    她的一家人在崇祯一朝馳驅戰場,同農民軍血戰多年,立過功,受過賞,在川、黔和雲南各地衆多土司中從來沒有一個土司家族同朝廷的關系如此密切,如此受皇帝信任和褒獎。

    如今眼看着明朝的國運都走上無可挽救的敗亡道路,她禁不住在下處痛哭起來。

    第二天清早,她賭氣不向巡撫辭行,帶着零落從騎,灑淚離開梁山,奔往忠州,過江回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