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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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是等候有什麼吩咐,有的想向他有所禀報。

    他輕輕一揮手,使他們都退了出去。

    一隻小鳥在樹上啁啾。

    一片浮雲在天空飄向遠方,随即消失。

    他忽然回想到一年半前他臨出京時皇帝賜宴和百官在廣甯門外餞行的情形,又想到他初到襄陽時的抱負和威風情況,不禁在心中歎道:“人生如夢!”于是他低着頭退入花廳,打算批閱一部分緊急文書。

     他在案前坐下以後,一個仆人趕快送來一杯燙熱的藥酒。

    這是用皇帝賜他的玉露春酒泡上等高麗參,他近來每天清早和午睡起來都喝一杯。

    他喝過之後,略微感到精神好了一些,便翻開案上的标注着“急密”二字的卷宗,開始批閱文書,而仆人為他端來一碗燕窩湯。

    他首先看見的是平賊将軍左良玉的一封文書,不覺心中一煩。

    他不想打開,放在一邊,另外拿起别的。

    批閱了幾封軍情文書之後,他頭昏,略作休息,喝了半碗燕窩湯,向左良玉的文書上看了一眼,仍不想看,繼續批閱别的文書。

    又過片刻,他又停下來,略作休息,将燕窩湯吃完。

    他想,是他出川前檄令左良玉赴襄陽一帶去“追剿”獻忠,目前“追剿”軍事情況如何,他需要知道。

    這麼想了想,他便拆開左良玉的緊急機密文書。

    左良玉除向他簡單地報告“追剿”情況之外,卻着重用挖苦的語氣指出他一年多來指揮失當,鑄成大錯。

    他勉強看完,出了一身大汗,哇的一聲将剛才吃的燕窩湯吐了出來。

    他明白,左良玉必是斷定他難免皇帝治罪,所以才敢如此放肆地挖苦他,指責他,将軍事失利的責任都推到他的身上。

    他歎口氣,恨恨地罵道:“可惡!”無力地倒在圈椅的靠背上。

     立刻跑進來兩個仆人,一個清掃地上髒東西,一個端來溫開水請他漱口,又問他是否請醫生進來。

    他搖搖頭,問道: “剛才是誰在院中說話?” 仆人回答:“剛才萬老爺正要進來,因老爺恰好嘔吐,他停在外邊等候。

    ” 楊嗣昌無力地說:“快請進來!” 萬元吉進來了。

    他是楊嗣昌最得力的幕僚,也是最能了解他的苦衷的人。

    楊嗣昌急需在這艱難時刻,聽一聽他的意見。

    楊嗣昌點首讓坐,故意露出來一絲平靜的微笑。

    萬元吉也是臉色蒼白,坐下以後,望望督師的神色,欠身問: “大人身體不适,可否命醫生進來瞧瞧?” 嗣昌微笑搖頭,說:“偶感風寒,并無他病,晚上吃幾粒丸藥就好了。

    ”他想同萬元吉談一談襄陽問題,但看見元吉的手裡拿有一封文書,便問:“你拿的是什麼文書?” 萬元吉神色緊張地回答說:“是河南巡撫李仙風的緊急文書,禀報洛陽失守和福王遇害經過。

    剛才因大人尚未起床,卑職先看了。

    ” 楊嗣昌手指戰抖,一邊接過文書一邊問:“洛陽果然……?” 萬元吉說:“是。

    李仙風的文書禀報甚詳。

    ” 楊嗣昌渾身打顫,将文書匆匆看完,再也支持不住,顧不得督師輔臣的尊嚴體統,放聲大哭。

    萬元吉趕快勸解。

    仆人們跑出去告訴大公子楊山松和楊嗣昌的幾個親信幕僚。

    大家都趕快跑來,用好言勸解。

    過了一陣,楊嗣昌叫仆人扶他到裡間床上休息。

    萬元吉和幕僚們都退了出去,隻有楊山松留在外間侍候。

     晚飯時,楊嗣昌沒有起床,不吃東西,但也不肯叫行轅中的醫生診病。

    經過楊山松的一再懇勸,他才服下幾粒醫治傷風感冒的丸藥。

    晚飯過後,他将評事萬元吉叫到床前,對他說: “我受皇上恩重,不意剿局敗壞如此,使我無面目再見皇上!” 萬元吉安慰說:“請使相寬心養病。

    軍事上重作一番部署,尚可轉敗為勝。

    ” 嗣昌從床上坐起來,擁着厚被,身披重裘,渾身戰抖不止,喘着氣說:“我今日患病沉重,頗難再起,行轅諸事,全仗吉仁兄悉心料理,以俟上命。

    ” 萬元吉趕快說:“大人何出此言?大人不過是旅途勞累,偶感風寒,并非難治重病。

    行轅現在有兩位高明醫生,且幕僚與門客中也頗有精通醫道的人,今晚請幾位進來會診,不過一兩劑藥就好了。

    ” 楊山松也勸他說:“大人縱不自惜,也需要為國珍重,及時服藥。

    ” 嗣昌搖搖頭,不讓他再談治病的話,歎口氣說:“闖賊自何處奔人河南,目前尚不清楚。

    他以屢經敗亡之餘燼,竟能死灰複燃,突然壯大聲勢,躁瞞中原,此人必有過人的地方,萬萬不可輕視。

    今後國家腹心之患,恐不是獻賊,而是闖賊。

    請吉仁兄即代我向平賊将軍發一緊急檄文,要他率領劉國能等降将,以全力對付闖賊。

    ” 萬元吉答應照辦,又向他請示幾個問題。

    他不肯回答,倒在床上,揮手叫元吉、山松和仆人們都退了出去。

     過了好久,楊嗣昌又命仆人将萬元吉叫去。

    他以為督師一定有重要話講,可是等候一陣,楊嗣昌在軍事上竟無一句吩咐,隻是問道: “去年我到夔州是哪一天?” 萬元吉回答說:“是十月初一。

    ” 楊嗣昌沉默片刻,說道:“前年十月初一,我在襄陽召開軍事會議,原想憑借皇上威靈,整饬軍旅,剿賊成功。

    不料封疆大吏、方面鎮帥,竟然處處掣肘,遂使獻賊西竄,深入四川。

    我到夔州,随後又去重慶,覺得軍事尚有可為。

    不料數月之間,局勢敗壞至此!” 萬元吉說:“請大人寬心。

    軍事尚有挽救機會,眼下大人治病要緊。

    ” 楊嗣昌沉默。

     萬元吉問道:“要不要馬上給皇上寫一奏疏,一則為襄陽失陷事向皇上請罪,二則奏明下一步用兵方略?” 楊嗣昌在枕上搖搖頭,一言不答,隻是滾出了兩行眼淚。

    過了片刻,他擺擺手,使萬元吉退出,同時歎口氣說: “明日說吧!” 萬元吉回到自己屋中,十分愁悶。

    他是督師輔臣的監軍,楊嗣昌在病中,行轅中一切重大事項都需要由他做主,然而他心中很亂,沒有情緒去管。

    他認為目前最緊迫的事是楊嗣昌上疏請罪,可是他剛才請示“使相大人”,“使相”竟未點頭,也不願商量下一步追剿方略,什麼道理? 他原是永州府推官,與楊嗣昌既無通家之誼,也無師生之緣,隻因楊嗣昌知道他是個人才,于去年四月間向朝廷保薦他以大理寺評事銜作督師輔臣的監軍。

    他不是汲汲于利祿的人,隻因平日對楊嗣昌相當敬佩,也想在“剿賊”上為朝廷效力,所以他也樂于擔任楊嗣昌的監軍要職。

    如今盡管軍事失利,但是他回顧楊嗣昌所提出的各種方略都沒有錯,毛病就出在國家好像一個人沉疴已久,任何名醫都難措手! 他在燈下為大局思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