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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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的卓識遠見。

    現在屋子裡隻剩他同闖王,他說: “闖王,我在盧氏山中,得到你從淅川進人河南消息,以為必迅速攻破幾個縣城,以壯聲威。

    随後并未聽說你攻破一個城池。

    就以這南召縣城來說,近在飓尺,四面都有義軍,完全成了一座孤城,也不去攻破。

    我正在不解,聽子傑将軍一說,恍然大悟,更信闖王用兵,全從大處着眼,遠非他人可及!” 自成笑着說:“原來将士們也都在等着我一來到河南就連破幾座縣城,替我壯壯聲威。

    像浙川、内鄉、鎮平三縣,都已經約好饑民内應,定好破城時間。

    我下了一道嚴令,不許攻破一個城池,都一時莫名其妙,傻眼了。

    我沒有别的遠見,隻是跟明朝打了多年仗,摸清一些道理。

    咱們眼下最要緊的是收攬人心,号召饑民起義,趕快練出來一支十萬精兵,立于不敗之地,倒不是攻破幾座城池。

    如今富豪大戶都知道‘小亂住城,大亂住鄉’①的道理,多住在險要山寨中,不住城裡。

    攻破一座城池,反不如攻破一座富裕山寨得到的糧饷多。

    從懲治鄉紳大戶、除暴救民着眼,也應該多想法攻破山寨。

    明朝的封疆大吏,我們還不清楚?他們為保持祿位,遇事上下欺蒙,互相推倭,都怕擔責。

    你隻要不攻破城池,殺戮朝廷命官,縱然你到處攻破山寨,聲勢日大,百姓歸順如流,那班封疆大吏也還會裝聾賣啞,不肯上報朝廷。

    倘若他們上報朝廷,崇祯就要發急,動了脾氣,一道一道上谕飛來,限期他們‘剿滅’,也不管兵在哪裡,饷在哪裡。

    到期不能‘剿滅’,反而如火燎原,他們有些做封疆大吏的,輕則降級、削職,重則下獄、砍頭。

    所以這班封疆大吏如今都學能了,抱着一個宗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當天和尚撞天鐘,能夠保一天祿位就保一天。

    ” ①小亂住城,大亂住鄉--小亂指僅有小股民變,無力攻城,也害怕引起官府派大軍剿辦,所以富戶住在城中保險。

    大亂指有大股民變,志欲破城,而官軍來剿也以城池為依靠,百般騷擾。

    大戶住在城中反而極不保險,不如遷居山寨。

     牛金星趕快接着說:“兵法上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

    ’麾下真正是看事人骨,玩敵人于股掌之上!”随即哈哈地大笑起來,然後又說:“況且這班封疆大吏也很明白,倘若朝廷能派兵前來,地方上就得飽受官兵騷擾之苦,使他們無法應付。

    所以他們另外也抱定一個主意:能夠不向朝廷請兵就決不請兵,拖一天是兩晌①。

    ” ①晌--豫西南一帶方言将半天叫做一晌,所以有“拖一天是兩晌”的俗話。

    晌,音shǎg。

     “可是等他們不得已向朝廷請兵時候,不僅朝廷未必有兵可派,而且也為時已晚。

    我在鄖陽山中時就打算好,進到河南後不管河南各地如何空虛,府洲、縣城如何好破,也不管将士們當面如何向我懇求,背後如何說出怨言,我死抱住一個主意:人馬不到十萬以上,決不攻破城池!”闖王笑一笑,又說:“我進人河南以來,依靠饑民響應,不過十天光景,已經有了五六萬人馬。

    轉眼之間,就會有十萬之衆。

    我敢斷定,如今河南巡撫和布、按二司仍然坐在鼓中;再過一個月,我們已經有了十萬以上人馬,大部分經過一些訓練,他們縱然明白我們已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也未必将實情上奏朝廷,崇祯和楊嗣昌還是對中原高枕無憂,如同做夢一般,說我李自成杳無下落,已經完了。

    ” 他們相對大笑。

    牛金星用火筷子将三塊黑炭放在紅炭下邊,然後将火筷子插進盆邊的深灰中,擡起頭來說: “麾下當時不經商洛山由盧氏和永甯境内進人河洛一帶,而由鄖陽走武關南邊,由浙川進人南陽一帶,在南陽各縣号召饑民起義,實為上策。

    朝廷在成化年間為着圍剿鄖陽山中流民①,而鄖陽是三省軍事要沖,控扼荊、襄上遊,特設鄖陽巡撫。

    南陽府在軍事上既歸河南巡撫管轄,又歸鄖陽巡撫管轄。

    如今官軍空虛,地方疆吏以推倭責任為能事,這地方就成了兩不管了。

    ” ①流民--自正統二年(公元1437年)起,大批農民因不堪剝削壓迫,流人鄖陽山中,耕墾自給。

    到成化元年(公元1465年),在劉通、石和尚率領下舉行大規模起義。

    經過十二年,起義才被鎮壓下去。

    明朝為加強對陝、豫、楚三省邊區的控制,于成化十二年(公元1476年)在鄖陽設一巡撫。

     闖王說:“我當時隻想着從鄖陽到浙川路途較近,并且南陽一帶的災情最大,百姓最苦,倒沒有更想别的。

    一進人河南,果然十分順利。

    ” 牛金星輕拈長須,問道:“麾下下一步族旗所向,是往東乎?” 闖王說:“目前還沒有作最後決定。

    先生之意如何?” 牛金星決意一到闖王軍中就獻出重要謀劃,奠定自己在闖王面前和全軍中的立腳地,如張良在劉邦面前的借着劃策。

    他确實懷着一個想好的用兵方略,但故意不立刻說出,拈須微笑說: “目前麾下已有将近六萬之衆,饑民從者如雲。

    旌旗所指,關乎中原大局,想闖王必有一番斟酌。

    願先聞明教,金星再試為借署一籌。

    ” 闖王說:“豫中、豫東,不像南陽各縣殘破,軍糧來得較易,所以東去也是一個辦法。

    不過目前我派兩支人馬向東,隻是虛張聲勢,便于号召饑民從軍,征集糧食、騾馬。

    我的老營,倒是要沿着這伏牛山逐步北進。

    從此往北,雖然地方殘破,但各處富裕山寨很多,各山寨都積存糧食不少。

    專破山寨,有糧食養兵與赈濟饑民,并能征收騾馬,一步步壯大騎兵。

    況且近來土豪惡霸,多住山寨,豢養練勇,私設法堂,殘害小民。

    所以破山寨也是為的解救小民的真正痛苦。

    至于南陽,老百姓和将士們都想早破,破起來也不困難。

    我是抱定主意在目下不破城池,所以把南陽撂在一邊。

    再過一個多月,我們的羽毛開始豐滿,單說可以作戰之兵,大約會有十萬左右,到那時方說攻破城池的話。

    我想,咱們不打則已,要打就猛出一拳,打在崇偵的要害地方,打得他閃腰岔氣,眼冒金星,打得楊嗣昌暈頭轉向,說不定他的全盤棋勢都要打亂,連着丢車折炮。

    ” 牛金星點頭說:“此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沖天’。

    闖王如此用兵,真正是從大處着眼,非他人可及也!” 闖王問:“目前究竟是東進好還是沿伏牛山北進好,啟東,你的看法如何?” 金星問:“衆位将領之意如何?” 自成說:“多數将領因見豫中、豫東不甚殘破,人煙較多,都想揮師東進,馳騁中原。

    ” 牛金星點點頭,表示他明白了衆将主張東進的心思,然後說:“目前趁中原空虛,揮師東進,大軍馳騁于千裡平原,未嘗不是一個大好時機。

    既然補之與漢舉二将軍已率兩萬人馬進駐葉縣與裕州之間,大軍繼續東進,如箭在弦。

    雖然按麾下目前之意,東進隻是偏師,北進才是正師。

    然軍旅之事,因勢變化,如同轉圓石于千切之崗,常常心欲止而勢不可止。

    若偏師東進,處處得手,就會變偏師為正師,北進為虛了。

    ” 闖王點頭說:“你說得對。

    在用兵上,奇正虛實,常常因勢變化,不是死闆闆的。

    ” 金星說:“以金星愚昧之見,不如全師沿伏牛山北進為佳。

    目前楊嗣昌追趕張敬軒、羅汝才深人四川,川中戰局斷無持久之理。

    不是張、羅兵敗被殲,便是他們突圍而出,都要在一兩個月内看出分曉。

    以今日情勢來看,大概羅汝才會中途離開敬軒投降,緻敬軒孤軍奔命,而官軍四面圍堵,窮追不止。

    倘若如此,敬軒就不好辦了。

    倘不幸敬軒敗亡,楊嗣昌就會立刻率其得勝之師出川,與江北、陝西官軍會師中原,全力對我。

    豫中、豫東,縱橫千裡平原,雖利于騎兵作戰,但今日我軍系重振旗鼓,饑民都是徒步來投,騎兵尚不很多。

    且因時日倉猝,未能充分訓練。

    麾下新到豫中、豫東,民心未服,縱有二十萬新集之衆,對付數省官軍也不能穩操勝算。

    至于回、革等人,實系凡庸之輩,胸無大志,三年來觀望風色,動搖不前,時時與朝廷議降,以為緩兵之計。

    這等人物,緩急時很難得力。

    因此,目前應竭力避免大軍向東。

    過早引起朝廷重視,弊多于利。

    ” 自成連連點頭說:“對,對。

    你說得很有道理。

    ” 金星接着說:“至于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為勢,能戰能守,進出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