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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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的奶母,又經過奶母買通了兩個宮女,玩的這一詭計。

    奶子原以為現拿到一萬多兩銀子與兩個宮女分用,對五皇子也無大礙,等五皇子十歲封了王位,她就以親王奶母的身份享不盡榮華富貴。

    不意久病虛弱的五皇子竟然驚悸而死,更不意曹化淳前天晚上派人到她的家裡去敲詐五千兩銀子,聲言要向皇上告密,所以她就上吊死了。

    消息傳進承乾宮,那兩個宮女認為事情已經敗露,也跟着自盡。

    曹化淳雖然偵查出一點眉目,但因為這案子牽涉幾家皇親,包括田妃的娘家在内,還牽涉到承乾宮的一個太監,此人出于他的門下,所以就對崇祯隐瞞住了。

     崇祯從椅子上跳起來,急躁地來回走動。

    他害怕這事倘若在臣民中傳揚開去,不管人們如何猜測,都将成為“聖德之累”。

    這麼一想,他恨恨地跺跺腳,歎口長氣。

    于是命田妃起來,然後對皇後說: “奶子撫育慈煥五載,義屬君臣,情猶母子。

    一旦慈煥夭殇,她悲痛絕望,為此而死,也應予優恤表彰。

    可由你降一道懿旨,厚恤奶子家人,并命奶子府①中供其神主,以資獎勵。

    那兩個自盡的都人,對五皇子志誠可嘉。

    她們的遺體不必交淨樂堂焚化,可按照天順前宮人殉葬故事②,好生裝殓,埋在慈煥的墳墓旁邊,就這樣發落吧。

    ” ①奶子府--明代供應宮中奶母的機關,經常準備有四十名奶母住在裡邊。

    地址在東安門北邊,今燈市西大街即其所在地。

     ②宮人殉葬故事--故事即舊例。

    明朝前期,每一皇帝死後都有許多宮眷(紀子和宮女)殉葬。

    到英宗臨死時,谕令不要宮眷殉葬,從此終止了這一野蠻制度。

    天順為明英宗第二個年号。

     周後和田妃領旨退出乾清宮,盡管都稱頌皇上的處置十分妥當,卻沒有消除她們各自心中的迷霧疑雲。

     黃昏時候,錦衣衛使吳孟明來到乾清宮,向崇祯禀報薛國觀已經于今天下午逮到北京,暫時住在宣武門外一處僧舍中。

    崇祯的臉色陰沉,說: “知道了。

    你暫回錦衣衛候旨。

    ” 兩個月前,薛國觀被削籍為民,回陝西韓城原籍。

    崇祯心中明白關于薛國觀貪賄的罪案,都難坐實,所以僅罰他贓銀九千兩。

    在當時貪污成風,一個大臣即令确實貪賄九千兩,也是比較小的數目,沒有處死的道理。

    隻是由于五皇子一死,崇祯決定殺他以謝孝定太後“在天之靈”,命錦衣飛騎追往他的原籍,将他逮進京來。

     晚上,濃雲密布,起了北風,浙浙瀝瀝地下起雨來。

    約莫二更時候,崇祯下一手诏将薛國觀“賜死”。

    将近三更時候,奉命監視薛國觀自盡的禦史郝晉先到僧舍。

    薛國觀倉皇出迎,問道: “君半夜冒雨前來,皇上對仆有處分麼?” 郝晉說:“王陛彥已有旨處決了。

    ” 薛猛一驚:“仆與王陛彥同時處決麼?” 郝晉說:“不至如此。

    馬上就有诏來。

    ……” 郝晉的話還未說完,一位錦衣衛官帶着幾名旗校到了。

    那錦衣衛官手捧皇帝手诏,高聲叫道: “薛國視聽旨!” 薛國觀渾身戰栗,立即跪下,聽錦衣官宣讀聖旨。

    聖旨寫不出将他處死的重大罪款,隻籠統地說他“貪污有據”。

    手诏的最後寫道:“着即賜死,家産籍沒。

    欽此!”薛國觀聽到這裡,強裝鎮定,再拜謝恩,随即從嘴角流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說:“幸甚!幸甚!倘若不籍沒臣的家産,不會知道臣的家底多大!”他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被處死的真正原因,于是從地上站起來,叫仆人拿出一張紙攤在幾上,坐在椅子上提筆寫了一行大字: “謀殺臣者,吳昌時也!” 錦衣旗校已經在屋梁上綁好一根絲繩,下邊放着三塊磚頭。

    郝晉因見絲繩很細,說道: “相公①身子胖大,恐怕會斷。

    ” ①相公--古人對宰相的稱呼。

     薛國觀起初對于死十分恐怖,現在好像看透了一切,也預料崇祯未必有好的下場,心情忽然鎮定了。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親自站在磚頭上将絲繩用力拉了三下,說:“行了。

    ”郝晉和錦衣旗校們沒有人能理解他在臨死的片刻有些什麼想法,隻見他似乎并無威容,嘴角又一次流露出隐約的冷笑。

    他将脖子伸進絲繩套裡,将腳下的磚頭踢倒。

     崇祯登極十三年來殺戮的大臣很多,但殺首輔還是第一次,所坐在乾清宮的禦案前批閱文書,等候錦衣衛複命。

    三更過後不久,兩個值班的司禮監秉筆太監走到他跟前,啟奏錦衣衛官剛才到東華門複命,說薛國觀已經死了,并将薛國觀臨死時寫的一句話攤在禦案上。

    崇祯看了看,問道:“這吳昌時好不好?”雖然兩位秉筆太監和侍立身邊的兩個太監都知道吳昌時在朝中被看成是陰險卑鄙的小人,但他們深知皇上最忌内臣與外廷有來往,處處多疑,所以都說不知道,不曾聽人談過。

     因為薛國觀已經“賜死”,崇祯認為他已經替五皇子報了仇,已經對得起孝定太後的在天之靈,心中稍覺安慰。

    但立刻他又想到軍饷無法籌措,縱然抄沒薛國觀的家産也不會弄到多少錢,心頭又轉而沉重起來,怅惘地暗暗感慨:如果薛國觀像嚴嵩等那樣貪污得多,能抄沒幾百萬兩黃金和幾千萬兩銀子也好了!思索片刻,他将一大堆籲請減免征賦的奏本向旁邊一推,不再去看,提起朱筆給戶部寫了一道手谕,命該衙門立即向全國各地嚴催欠賦,不得姑息敗事。

     他又想應該在宮中搏節一切可以搏節的錢,用在剿滅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費上。

    從哪兒撙節呢?想來想去,他想到膳食費上。

    不久前他看見光祿寺的奏報:他自己每月膳費一千零四十六兩,廚料在外,制造禦灑靈露飲的粳米、老米、黍米都不算在内;皇後每月膳費三百三十五兩,廚料二十五兩八錢;懿安皇後相同;各妃和太子、皇子們的膳費也很可觀。

    但是他不能削減皇後的膳費,那樣會影響懿安皇後。

    皇後不減,各妃和太子、皇子等自然也不能減少。

    他隻能在自己的膳費上打主意。

    他想到神宗朝禦膳豐盛,為列朝所未有,卻不支光祿寺一兩銀子。

    那時候内臣十分有錢,禦膳由司禮監掌印太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太監輪流備辦,互相比賽奢侈。

    每個太監輪到自己備辦禦膳,還收買一些十分名貴的書畫、玉器、古玩,進給萬曆皇帝“侑馔”,名為孝順。

    天啟時也是如此。

    他登極以後,為着節省對辦膳太監的不斷賞賜,同時也因為他深知這班大太監們的銀子都來路不正,才把這個舊例禁止。

    可是現在他懷念這一舊例。

    他想着這班大太監都明白目前國家有多麼困難,命他們輪流備辦禦膳,可以不必花費賞賜。

    想好以後,他決定明天就告訴王德化,仍遵祖制由幾個地位高的内臣輪月備辦禦膳,免得辜負内臣們對他的孝順之心。

     他帶着未看完的一疊文書回到養德齋。

    該到睡覺的時候了。

    但是他的心情極壞,又想起來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感到懊悔,沉重地歎息一聲,恨恨地說: “薛國觀死有餘辜!”停一停,又說:“要不是有張獻忠。

    李自成這班流賊,朕何以會有今日艱難處境!” 不知什麼時候,崇祯在苦惱中蒙-人睡。

    值夜的宮女小心地把他手中的和被子上的一些文書收拾一下,放在檀木幾上,又替他把身上的黃緞盤龍繡被蓋好。

    因為門窗關閉很嚴,屋裡的空氣很不新鮮,令人感到窒息。

    她不聲不響地走到窗前,看看禦案上宣德爐中的龍涎香已經熄滅,随即點了一盤内府所制黑色龍盤香。

    一股細細的青煙袅袅升起,屋裡登時散滿了沁人心脾的幽香。

    她正要走出,忽聽崇祯憤怒地大聲說道:“剿撫兩敗,贻誤封疆,将他從嚴懲處!”她吓了一跳,慌張回顧,看見皇上睡得正熟,才端着冰涼的宣德爐,跟着腳尖兒走了出去。

     窗外,雨聲浙瀝,雷聲不斷。

    雨點打在白玉階上,梧桐葉上,分外地響。

    風聲緩一陣,緊一陣,時常把雨點吹過畫廊,敲在窗上,又把殿角的鐵馬吹得丁丁冬冬。

    崇須因為睡眠不安,這些聲音時常帶進夢中,擾亂心魂。

    四更以後,一陣雷聲在乾清宮的上邊響過。

    他從夢中一乍醒來,在風聲。

    雨聲、閃雷聲和鐵馬丁冬聲中,聽到一個凄慘的戰栗哭聲,以為聽見鬼哭,驚了一身冷汗。

    定神細聽,不是鬼哭,而是從乾清宮院外傳來的斷續悲凄的女子叫聲: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明白了。

    宮中為使用需要,為宮女設一内書堂,由司禮監選擇年高有學問的太監教宮女讀書,讀書成績好的宮女可以升為女秀才,再升女史;犯了錯誤的就得受罰,輕則用戒方打掌,重則罰跪孔子神主前。

    還有一種處罰辦法是命受罰的宮女夜間提着銅鈴打更,從乾清宮外的日精門經過乾清門到月華門,來回巡邏,一邊走一邊搖鈴,高唱“天下太平”。

    今夜風雨昏黑,悲慘的叫聲伴着丁當丁當的銅鈴聲斷續地傳進養德齋。

    崇祯靜聽一陣,歎口氣說: “天下哪裡還有太平!” 他望着幾上堆的一疊緊急文書,心思轉到國事上去,于是風聲、雨聲、雷聲、鈴聲,混合着凄慘叫聲,全在他的耳旁模糊了。

    他起初想着遍地荒亂局面,不知如何收拾;過了一陣,思想集中在對張獻忠和李自成的軍事上,心情沉重萬分。

    正在想着剿賊毫無勝利把握,忽然又聽見那個小宮女在乾清宮院外的風、雨、閃雷聲中搖鈴高唱: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十三年來他天天盼望着天下太平,可是今夜他害怕聽見這句頌詞,不覺狠狠地朝床上捶了一拳,随即吩咐簾外的太監說: “傳旨叫她睡覺去吧,莫再搖鈴喊‘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