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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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一個深夜,上弦月已經落去,山影昏黑,樹色如墨。

    在鄖陽西南大約兩百裡遠的萬山叢中,有一座山寨雄踞在小山頭上,三面是懸崖峭壁,隻一面有曲折的小徑通往山下,而山下有一座大廟已經荒廢,如今駐紮着一隊李自成的義軍,控制着三岔路口。

    顯然,在若幹年前,這座大廟的前邊原有一條山街,幾十戶居民,三四家飯鋪,是南來北往客商行人的打尖歇腳地方,并且隔日逢集,買賣油鹽雜貨。

    因為連年戰亂,如今這山街完全成了廢墟,瓦礫成堆,荒草滿地。

    大廟的房屋有的被燒毀了,有的倒塌了,剩下很少。

    三四百義軍有的住在破爛的大雄寶殿中,有的住在山門下邊,有的住在帳篷中。

    此刻,十幾個帳篷已經拆掉,打成捆子,準備馱走。

    将士們一堆一堆地聚集在背風的地方烤火。

    戰馬正在啃着半枯的荒草,有的在吃着豆料。

    鞍-放在馬的旁邊,随時可以上鞍。

    火頭軍分在幾處做飯。

    地竈中的木柴在熊熊燃燒,大鍋上冒着煙霧。

     山寨中的一個大廳中,燃着柴火,點着桐油燈,一次極其重要的軍事會議已經開過很長一陣了。

    将領們因為闖王已經決定在五更動身,拉出鄖陽境,重新大幹一番,心情十分振奮,發言特别熱烈。

    五個多月來,他們遵照闖王的嚴令,分散潛伏在鄖陽以南的大山中,主要靠射獵為生,生活很苦,又不能找官軍打仗,也不能去攻破城池,有時為打糧去攻破山寨也不能打闖王旗号,所以早已在鄖陽山中住得又問又急,簡直不能再忍受下去。

    如今,這天天盼望的日子終于到了。

     經過會議開始時闖王的扼要介紹,大家對鄖陽大山以外的軍事形勢已經清楚。

    當時,張獻忠和羅汝才已經在川東巫溪和大昌之間殺死了四川名将張令,殺敗了著名女将秦良玉①和别的川軍,沖破了包圍,深入四川内地,有消息說他們正在往成都奔去。

    楊嗣昌現在四川,有人說已經到了重慶。

    原來雲集在川東的幾萬官軍,有的潰散,有的跟在張獻忠和羅汝才的屁股後邊團團轉,疲憊不堪,士氣低落。

    賀人龍等人所率領的陝西官軍都集結在漢中以南和廣元以北的川、陝交界地方,防備張獻忠和羅汝才從廣元突入陝西。

    總之,楊嗣昌所指揮的數省官軍幾乎全到了四川内地和川、陝交界地方,湖廣和河南兩省官軍十分空虛。

    革、左四營自從崇祯十一年到了皖西和鄂東一帶,沒有大的作為,每年夏天進人大别山中休息士馬,秋天出來打糧。

    後來老回回也去了,合為五營,所以又稱為回、革五營。

    湖廣官軍沒有被楊嗣昌調人四川的都随着巡撫宋一鶴駐在鄂東,對付回、革五營。

    在河南和山東兩省和皖北各地,到處有農民起義。

    單說河南境内沿着黃河南岸上下千裡,較大的股頭就有一百多個,有的幾百人、幾千人,也有上萬人或數萬人的。

    河北農民,紛紛起事,在太行山占據山寨,已經使從真定到黃河岸道路不通。

    而且這一年,兩京②、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浙江,到處大旱,又有蝗災,饑荒十分嚴重,許多地方的老百姓都在吃草根樹皮,人吃人的事不斷發生。

     ①秦良玉--四川忠州人,石-土司宣撫使馬千乘之妻。

    千乘死,代其職,挂總兵官印,所率土司兵俗稱白杆兵,在當時頗著名。

    關于張、羅入川之戰,見本書第三卷。

     ②兩京--明朝的兩京,指北京和南京,也泛指北京附近的畿輔和南京附近的應天府和松江府一帶地方。

    此處即指後者。

     這些情況,使将領們确實明白如今是拉出鄖陽山中的大好時機,也明白闖王要将人馬拉往河南是英明決策。

    但是有些将領急于一出鄖陽山中就趕快打幾個勝仗,攻破幾座城池,痛快地大幹起來。

    尤其馬世耀新從鄖陽城附近哨探回來,深知鄖陽城中的官軍不多,新任鄖陽巡撫袁繼威将一部分官軍派往房縣,留在鄖陽城内的不足千人。

    另外,如今鄖陽城内住了許多降将眷屬和跟随眷屬的親兵,全是陝西老鄉。

    他建議暗中聯絡一些降将眷屬和親兵,裡應外合,一舉攻破鄖陽府城,活捉巡撫和知府,奪取鄖陽城内的糧饷、辎重,來一個石破天驚,然後殺往河南。

    許多人聽了這個主意都激動起來,表示贊成,并且紛紛地補充一些破城辦法。

    還有人進一步提出在破了鄖陽之後,直趨襄陽。

    能襲破襄陽更好,即使不成功,也會使楊嗣昌驚慌失措,東西不能兼顧,他的全部軍事部署都要打亂。

     李自成一直靜靜地坐在屋子中間的一堆火邊,同劉宗敏坐在一條闆凳上,聽着大家說話,想着許多問題。

    他明白将士們目前因為要拉出鄖陽山中,士氣空前高漲;他也明白,鄖陽城内的守軍力量很弱,馬世耀的建議并不是沒有道理。

    然而他用的心思比衆人深得多。

    在大家的熱烈發言中,他的心情很不平靜,有時像大海中波濤洶湧。

    坐在他身旁的劉宗敏用肘彎碰他一下,小聲說:“李哥,大家說的不少啦,你現在就說幾句吧。

    ”闖王點點頭,随着輕咳一下,清清喉嚨,準備說話。

    宗敏趕快轉向大家說: “大家靜一靜,别再說話,聽闖王說吧!” 全場登時沒有人再做聲了。

    松木柴吐着旺盛的火苗,照得闖王的臉孔通紅,眼睛分外明亮。

    幾乎所有的将領都望着他的臉孔,等他說話。

     闖王坐直了魁梧身子,面帶微笑,向全體将領們環顧一下,按捺住心中的激動,然後開始用平靜的聲音說: “這幾個月,大家跟着我受苦了!咱們老八隊的将士如今剩下的不多,一個個都是鐵漢子,再苦能撐下去,再困難能頂得住。

    五月初,我對大家說,能在這鄖陽大山中撐下去就有勝利,撐不下去就還要受挫折,說不定連老本兒也會丢光。

    我起義了十幾年,在戰場上經過多次風險,又被圍困過幾次,懂得了一個‘撐’字訣。

    有時兩軍鏖戰,殺得難分難解,血流成河,死傷遍地,就看誰能夠多苦撐一個或半個時辰。

    有時,能夠多苦撐片刻就有勝利。

    人們都稱贊咱們老八隊能攻能戰,其實多半是依靠大家都有一把硬骨頭,肯跟着我在困難的時候咬緊牙關苦撐。

    ” 闖王說得很慢,一個字一個字都打在将領們的心上,喚起了不少曆曆如在眼前的苦戰回憶,頻頻點頭。

    袁宗第不由得說了句: “隻有咱們跟随闖王多年的這班鐵漢子,才懂得越是艱險困難越要硬着頭皮頂住!” 闖王接着說:“從五月初以來,我們惬旗息鼓,銷聲匿迹,隐藏在這鄖陽山中。

    我們隐藏起來,盡量藏得越機密越好,使楊嗣昌不知道我們的蹤影,為着何來?正是為着今日跳出去,轟轟烈烈地大于一番。

    這幾個月,好多将士急得心慌,悶得要死,抱怨我不率領大家乘官軍不備殺出去,老是隐藏在這人煙稀少的窮山野林裡。

    如今都明白了吧?要做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有時就要善于等待,就要耐得寂寞。

    真正的英雄事業不在于-時熱熱鬧鬧,要想着如何才能夠旋乾轉坤,使山河改色。

    這幾個月,朝廷認為我們已經完了,再也不足為慮;楊嗣昌認為我們完了,一心隻想着追趕圍堵敬軒;就是敬軒他們,因為聽不到咱們的音信,恐怕也認為咱們再也翻不起身了。

    好,好得很!” 許多将領都笑了起來,有人心領神會地點頭,有人忍不住快活地說:“好,好,這才是神出鬼沒!”李自成也笑了笑,又接着說: “如今咱們突然出去,隻要奔人河南,号召饑民,就會立刻扭轉大局,使朝廷驚慌失措。

    兵法上說:‘不動如陰①,動如雷震。

    ’又說:‘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

    ’咱們隐藏在這鄖陽山中,就是守;如今去進兵河南,縱橫中原,就是攻。

    隻有隐藏得好,才能夠乘時進攻,使敵人覺得我們好像是自天而降,又像是迅雷閃電。

    俗話說‘迅雷不及掩耳’。

    咱們就是要像迅雷一樣奔人河南,使敵人措手不及。

    ” ①不動如陰--意思是當部隊須要隐蔽不動的時候,好像處在幽暗的陰影中,使敵人不易覺察。

    也可以解釋為像陰雲蔽天,連星辰也看不見。

    見《孫子-軍争篇》。

     田見秀插言說:“古人說:‘靜若處子,動若脫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