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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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體,這個艱難局面如何支撐?” 崇祯不語,隻輕輕歎口長氣。

     周後想了想,覺得機不可失,又說:“聽說永和門百花盛開,比往年更好。

    我吩咐奴婢們布置一下,後天同袁妃陪侍皇上去賞花如何?” 崇祯不好辜負周後的好意,點頭同意。

     周後送走崇祯以後,正要休息,忽然看見鐘粹宮的掌事太監王明禮在院中同劉安私語。

    她命宮女将王明禮叫到面前,問他有何事啟奏。

    王明禮來坤甯宮本來是要向皇後啟奏那個被罰去昌平守陵的小太監昨天出了北安門①後,奮身投人禦河,打撈不及,已經死了。

    但是劉安對他說:“娘娘陛下這兩日正在心煩,這是什麼芝麻子兒大的事,也值得前來啟奏!”所以他跪在皇後面前堆着笑容奏道: ①北安門--清代改稱地安門。

     “今早奴婢聽乾清宮的禦前牌子說,昨晚皇爺于萬幾之暇,看了長哥的十天仿書,聖心喜悅,龍顔含有笑容。

    奴婢不敢隐瞞,特來啟奏娘娘陛下。

    ” 周後信以為真,微微一笑,随即吩咐吳婉容拿出一些綢緞匹頭和各種糖果,派四個宮女拿去賞賜鐘粹宮的宮女和太監,另外也賞賜太子一些東西。

     兩天以後,周後用過早膳,在宮女們的服侍下換好衣服。

    明代曆朝宮眷的暑衣遵照“祖制”,從來沒有用純素的,素葛也隻有皇帝用,其餘的人,包括皇後在内,都不敢用。

    兩年前周後偶然用白紗做了一件長衫,不加任何彩飾,穿了以後請崇祯看。

    崇祯不但沒有責備,反而十分喜歡,笑着說:“真像是白衣大士!”從此,不但周後喜歡在夏天穿純素的紗衫和裙子,而且所有的宮眷們都仿效起來,把将近三百年的宮中夏衣的祖宗制度稍稍的改變。

     夜間微雨已晴,宮槐格外濃綠。

    皇後穿着純素衫裙,不戴鳳冠,隻用茉莉花紮成一個花球,插在雲鬟上;襟上也帶了一個小花球,用珍珠圍繞一圈。

    宮女們打扮得花枝招展,擎着作簡單儀仗用的羽扇、團扇和黃羅傘,捧着食盒,簇擁着皇後的鳳辇來到乾清宮。

    袁妃已經在日精門外恭候。

    走進乾清宮同崇祯見了面,一同乘辇往永和門。

    在永和門下辇之後,崇祯走在前邊,後邊跟着周後、袁妃,一大群太監和宮女,緩步踱人花園。

    這兒不但有很多奇花異草,争芬鬥妍,還有許多盆金魚,都是些難得的名品。

    在花園的一角有一個茶豆架,下邊放着一張藤桌,四把藤椅。

    藤桌上放着一把時壺①和四個宜興瓷杯。

    按照封建貴族和士大夫的趣味說,這布置也算得古樸風雅,頗得幽野之趣。

    一道疏籬将茶豆架同花園隔開,柴門半掩。

    柴門上繞着纏松。

    竹籬上爬着牽牛。

    那些門、竹籬和茶豆架,都是周後依照自己幼年時候在老家宜興一帶所得的印象,吩咐永和宮的養花太監們在春天用心布置的。

    今天按周後的預先吩咐,在小花園一角的古松下,太湖石邊,放了一張檀木琴桌上邊擺着一張古琴,一個宣銅香爐,另外放一個青花瓷繡墩。

     崇祯在宮中生活,到處是繁褥的禮節,單調而莊嚴的黃瓦紅牆,案上又是看不完的各種不愉快的文書,忽然來到這樣别緻的一個地方,連說“新鮮,新鮮”。

    周後趁着他有些高興,含笑說: “皇上,難得今日賞花,可惜三宮②中獨少東宮田妃。

    她在啟祥宮省愆多日,頗知悔過,也很思念陛下。

    我叫都人去把她召來,一同賞花如何?” ①時壺--明朝中葉,宜興人時大彬以制造茶壺著名,其所制茶壺被人們稱為時壺,明末為收藏家所珍視,每一壺值百兩銀子以上。

     ②三宮--明代承乾宮為東宮娘娘所居,翊坤宮為西宮娘娘所居,合坤甯宮(中宮)為三宮。

     崇祯不說不行,也不說行。

    周後同袁妃交換了一個微笑的眼色,立刻派宮女用袁妃的辇去接田妃。

     田妃很快地乘辇來了。

    衣裙素淨,沒有特别打扮,僅僅在鬓邊插了一朵相生粉紅玫瑰。

    她向皇帝和皇後行了禮,同袁妃互相福了福,拉着袁妃的手立在皇後背後。

    崇祯望望她,登時為她的美麗心中一動,但表面上仍然保持着冷淡神情,隻是不自覺地從嘴角洩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田妃回避開他的眼光,低下頭去,努力不讓眼淚滾出。

    周後滿心想使崇祯的心中愉快,說: “田貴妃,今日難得皇上來永和門賞花消遣,你給皇上彈奏一曲何如?” 田妃躬身回答:“謹遵懿旨。

    ”随即她對随侍的一個宮女吩咐:“快去啟祥宮将我的琵琶取來。

    ” 周後說:“不用取琵琶。

    坤甯宮有舊藏古琴一張,原是北宋内廷珍物,上有宋徽宗禦筆題字。

    我已命都人擺在那株松樹下邊,你去試彈一曲。

    這張古琴留在我那裡也沒有用,就賜給你吧。

    ” “謝皇後陛下賞賜!”田妃跪下哽咽說,趁機會滾出來兩串熱淚。

     田妃走到太湖石邊坐下,定了弦,略微凝神靜坐片刻,使自己心清氣平,雜念消退,然後開始彈了起來。

    她對于七弦琴的造詣雖不如對琵琶那樣精深,但在六宮妃嫔和宮女中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及得上她。

    她為着使崇祯高興,先彈了一曲《爛柯遊》。

    這支琴曲是崇祯在前幾年自己譜寫的,聽起來枯燥、沉悶、單調、呆闆,令人昏昏欲睡,但是等田妃彈畢,所有随侍左右的太監和宮女都向崇祯跪下齊呼:“萬歲!萬歲!”稍停一下,田妃重調絲弦,接着彈了一曲《昭君怨》。

    人們聽着聽着,屏息無聲,隻偶爾交換一下眼色。

    從皇帝、皇後下至宮女,沒有人動一動,茶豆葉也似乎停止了擺動,隻有田妃面前的宣銅香爐中袅袅地升着一縷青煙。

    彈畢這支古曲以後,田妃站起來,向崇祯和周後躬身說: “臣妾琴藝,本來甚淺,自省愆以來,久未練習,指法生疏,更難得心應手。

    勉強恭奏一曲,定然難稱聖心,乞皇上與皇後兩陛下恕罪。

    ” 周後向崇祯笑着問:“皇上,你覺得她彈的如何?” “還好,還好。

    ”崇祯點頭說,心中混合着高興與怅惘情緒。

     周後明白田妃故意彈這一支古宮怨曲來感動皇上,她擔心皇上會因此心中不快,趕快轉向田妃說: “我記得皇上平日喜歡聽你彈《平沙落雁》,你何不彈一曲請皇上聽聽?” 田妃跪下說:“皇後陛下懿旨,臣妾豈敢不遵。

    隻是因為五皇子的病,臣妾今日心緒不甯,實在不适宜彈《平沙落雁》這樣琴曲。

    萬一彈得不好,乞兩位陛下鑒諒為幸。

    ” 崇祯忙問:“慈煥的病還不見輕麼?” 田妃哽咽說:“這孩子的病忽輕忽重,服藥總不見效。

    這幾天,臣妾天天都在為他齋戒禱告。

    ” 崇祯決定立刻去看五皇子的病,便不再看花聽琴,帶着皇後、袁妃同田妃往啟祥宮去。

     五皇子慈煥剛剛退了高燒,從昏迷中醒了過來。

    崇祯和周後都用手摸了摸病兒的前額,又向乳母和宮女們問了些話。

    他在啟祥宮坐了一陣,十分愁悶,命太監傳谕在南宮建醮的一百多名僧道和在大高玄殿的女道士們都替五皇子誦經攘災。

     這天晚上,崇祯又來到啟祥宮一趟。

    看見五皇子病情好轉,隻有微燒,開始吃了一點白糖稀粥,并能在奶母懷中用微弱的聲音向他叫一聲“父皇”,他的心中略覺寬慰,立刻命太監到太醫院去,對太醫院使和參加治療的四位禦醫分别賞賜了很多東西。

    他本來想留在啟祥宮中,但因為田妃正在齋戒,他隻好仍回乾清宮去。

     田妃在五皇子住的屋子裡坐到二更時候,看着他的病情确實大輕,睡得安靜,才回寝宮休息。

    又過了許久,玄武門正打三更。

    啟祥宮中,除幾個值夜的宮女和太監之外,所有的人都睡熟了,十分寂靜。

    明朝宮中的規矩極嚴。

    宮眷有病,太醫不能進入宮中向病人“望,聞,問,切”,隻能在宮院的二門外聽太監傳說病情,然後處方。

    五皇子是男孩,可以由大醫們直接切脈診病。

    為着太醫們不能進人啟祥宮的二門,田妃從他患病開始就将他安置在二門外的西庑中,叫奶子和四個貼身服侍的宮女陪着他住在裡邊。

    其餘服侍五皇子的宮女們都住在内院。

    東庑作為每日大醫們商議處方和休息的地方,并在東庑中間的牆上懸挂着一張從太醫院取來的畫軸,上畫着一位藥王,腰挂藥囊,坐在老虎背上,手執銀針,斜望空中,而一條求醫的巨龍從雲端飛來,後半身隐藏在雲朵裡邊。

    每日由奶子和宮女們向神像虔誠燒香。

    太監們多數留在承乾宮,少數白天來到啟祥宮侍候,晚上仍回承乾宮去。

    如今半夜子時,在這二門外的院落中,隻有奶子和兩個在病兒床邊守夜的宮女未睡。

    奶子命一個宮女蹑腳蹑手地走到院中,聽聽田妃所住的内院中沒有一點聲音,全宮中的宮女都睡得十分踏實。

    于是奶子變得神色緊張,使了一個眼色,同兩個臉色灰白、心頭亂跳的宮女向暗淡的燈影中消失了。

     院中月光皎潔,黑黢黢的樹影在窗上搖晃。

    屋中,黑影中有衣服的——聲,緊張的悄語聲。

    一絲北風吹過,窗外樹葉發出飒飒微響,使悄語聲和衣服的——聲登時驚得停止。

    屋中出奇的寂靜,靜得疹人。

    過了片刻,她們重新出現在慈煥的床邊,但已經不是奶子和宮女,而變成了一位身穿袈裟模樣的女菩薩和兩個打扮奇怪的仙女。

    她們将慈煥搖醒,使他完全清醒地睜開眼睛。

    在一盞明角宮燈①的淡黃色的光亮下,病兒看清楚這三個陌生可怕的面孔和奇異的裝束,大為驚恐,正要大哭,一個仙女怒目威吓說:“不許哭!你哭一聲我就咬你一口!”病兒不敢哭了,隻用恐怖的眼睛望着她們。

    裝扮菩薩的奶子注視着病兒的眼睛,用嚴厲的口氣說:“我是九蓮菩薩。

    我是九蓮菩薩。

    皇上待外家刻薄,我要叫他的皇子們個個死去,個個死去。

    ”她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