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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赈濟。

    ” 崇祯又一次将眉頭皺起,沉默片刻,對站在身旁的一個太監說:“你去口傳聖旨:百姓們所奏的,朕已知道了。

    朕深知百姓疾苦,決不許地方官再事征派。

    至于赈濟的事,已有旨着各有司衙門從速料理,不得遲誤。

    叫百姓們速回原籍,不許逗留京師,滋生事端,緻幹法紀,辜負朕天覆地載之恩。

    ” 他随即叫五府、九卿、科、道官來到面前。

    霎時間,被叫的朝臣們在禦案前的小欄杆外跪了一片,連輕聲的咳嗽也沒有。

    他的臉色格外冷峻,充滿怒氣,眉宇間殺氣騰騰。

    衆文武官深知他喜怒無常,都把頭低下去,等候着不測風雲。

    有些膽小的朝臣,不禁小腿肚輕輕打戰。

    天色已經大亮,烏雲比黎明前那一陣更濃,更低,壓着五鳳樓脊。

    天邊響着沉悶的雷聲。

    他向天上望望,又向群臣掃了一眼,說: “朕叫你們會議薛國觀應如何處分,昨日看你們議後所奏,頗從輕議,顯系姑息。

    薛國觀身任首輔,不能輔朕振刷朝政,燮理陰陽,佐朕中興,反而營私貪賄,成何話說!本應拿問,交三法司①從嚴議罪;姑念他其他惡迹尚不顯著,着即将他削籍了事,不許他逗留京師。

    你們以後做事,決不要學他的樣兒!” ①三法司--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統稱三法司。

     衆文武叩頭起去,退回朝班。

    有些朝臣本來有不少重要事要當面陳奏,因見皇上如此震怒,便一聲不響了。

    冷場片刻,崇祯正要退朝,忽然遠處的人聲更嘈雜了,而且還夾雜着哭聲。

    他大為生氣,眼睛一瞪,說: “錦衣衛使在哪裡?” 錦衣衛使吳孟明立刻從武臣班中走出,跪到他的面前。

    他先向群臣們感慨地說: “朕自登極以來,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總是以堯、舜之心為心,務使仁德被于四海。

    隻因國事機陧,朕宵衣旰食,總想使天下早見太平,百姓們早登征席。

    今日賦稅科派較重,實非得已。

    不想百姓們隻看眼前一時之苦,不能替朕的萬世江山着想。

    ”他轉向吳孟明說:“你去瞧瞧,好生曉谕百姓,不得吵鬧。

    倘若仍敢故違,統統拿了!” 那些使皇帝生氣的一千多百姓代表從天不明就“伏阙上書,跪懇天恩”,跪過長安右門又跪長安左門,得不到一位大臣的憐憫,收下他們的奏本送到皇帝面前。

    他們隻能望見外金水橋和橋前華表,連承天門也不能完全望見。

    上朝時,他們聽見了隐約的靜鞭三響,随後就一切寂靜。

    好像紫禁城是一個極深的海,而他們遠遠地隔在海外。

    長安門、承天門、端門和午門,每道門是一道隔斷海岸的大山,使人望而生畏,無法越過。

    人們的腿跪得麻木,膝蓋疼痛。

    有些人隻好坐下,但多數人仍在跪着。

    有的人想着家鄉慘狀,呼天無門,在絕望中默默流淚。

    過路人愈聚愈多,在他們的背後圍了幾百人,有的完全是看熱鬧,有的深抱同情,不斷地竊竊私語。

    幾次因守衛長安左門的錦衣旗校要驅散衆人,發生争吵。

    突然,一個太監走出,用尖聲高叫:“有旨!”所有坐着的趕快跪下,連那些看熱鬧的人們因躲避不及,也慌忙跟着跪下。

    太監口傳了“聖旨”以後,轉身便走。

    百姓們有的跪在後邊,心中驚慌,并未聽清“聖旨”内容,隻聽清“欽此”便完了。

    但多數人是聽清了的,等太監一走,不禁失聲痛哭。

    姚東照老頭子登時心一橫,忽地跳起,搶過來奏本自己捧着向長安左門追去,大聲呼求: “公公!公公!請公公可憐小民……” 太監沒有回頭,揚長而去。

    突然一隻手抓住他的胸前衣服,猛力一推,将他推出五尺以外,仰面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有幾個人撲上前去救他,有的人去拾取地上奏本。

    錦衣旗校害怕百姓們沖人長安左門,揚起棍子和刀劍将衆人向後驅趕。

    站在遠處觀看的京城市民平日看慣錦衣旗校們随便行兇打人和抓人,一面亂叫着“打人了!打人了!”一面四散奔逃,使得東長安街上登時大亂,商店紛紛關門。

    恰巧巡城禦史帶着兵馬司的一隊兵丁來到,将驚慌失措、悲憤絕望的上書百姓們驅趕到正陽門外。

     錦衣衛使吳孟明走出東長安門時,“伏阙上書”的百姓已經被驅散了,地上留下了幾隻破鞋和撕碎的奏本。

    他命令一位錦衣衛指揮同知率領錦衣旗校會同五城兵馬司務須将來京上書的山東、畿輔百姓驅逐出内外兩城。

     當吳孟明走下皇極門丹墀時候,崇祯正要退朝,忽然從文臣班中走出來一位五十多歲的老臣,到禦案前的朱紅欄杆外跪下。

    崇祯一看是前日上疏反對加征練饷和攻擊楊嗣昌的黃道周,立刻動起火來。

    不等這位老臣張口,他神色嚴厲地問: “你的奏本朕已看過,另有何事要奏?” 黃道周伏地說:“微臣求皇上停征練饷,嚴懲楊嗣昌以謝天下。

    布寬仁之政,收拾已潰之人心。

    ” 崇祯因為生氣,手腳更加浮動,說:“朕因為虜、寇猖撅,兵、炯俱缺,故去年不得已用輔臣楊嗣昌之議,增加練晌。

    朕何嘗不愛民如子?何嘗不深知百姓疾苦?然不征練饷即無法更練新兵,不更練新兵即無法内剿流寇,外禦東虜,不得已采納楊嗣昌之議,暫苦吾民一時。

    爾等做大臣的,處此國家困難之日,不務實效,徒事攻汗,深負朕意。

    今嗣昌代朕在外督師,沐雨栉風,頗着辛勞。

    原來在房縣一帶的九股流賊,已經紛紛請降;獻賊自瑪瑙山敗後,也成了釜底遊魚,與羅汝才被困于鄂西川東一帶,不得逃逸。

    李自成仍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不日即可就殲。

    倘朝廷内外不和,動辄掣肘,必将使剿賊大事,功虧一篑。

    你前日疏中說楊嗣昌建議加征練饷是流毒天下,如此肆意攻汗,豈是為國家着想?”他轉向群臣,接着說:“朕切望文武臣工,不論在朝在外,都能和衷共濟,萬不要各立門戶,徒事攻汗。

    ” 崇祯滿以為他的這些話可以使黃道周不再與他廷争,也使别的朝臣不敢跟着說話。

    但是黃道周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他壓服。

    黃道周的性格非常倔強,又自幼熟讀儒家的經史書籍,隻想着做個忠臣,學古代那些敢言直谏之士,把“文死谏,武死戰”的話當做了為臣的金科玉律,很喜歡蘇武的詩句“居官死職戰死綏”。

    更重要的一點,他出身寒門,又常被貶斥,接近地主階級的下層。

    明代末年,朝廷實行了“一條鞭”的聚斂辦法,将丁役錢和一切苛捐雜派都并人田賦征收。

    大地主多為豪紳之家,既享有免役權,也能借官府和肯吏舞弊,将部分田賦負擔轉嫁到無權無勢的中小地主身上。

    這一階層和有少量土地的農民,既是官府敲剝聚斂的對象,也是大戶進行土地兼井的對象,加上戰亂和天災,随時都有境況淪落,甚至傾家破産和死亡流離的可能。

    這一階層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在人數上僅次于佃農和雇農,所以他們的動向會影響明朝的存亡。

    崇祯皇帝将豪紳大戶看成國家的支柱,而黃道周卻将中小地主加上有少量土地的農民看成國家的支柱。

    他所說的“小民”,就是指的這兩個階層的人,都是直接擔負着加征田賦之苦。

    聽了崇祯的話以後,他覺得自己的一片忠心沒被皇上理解,立即擡起頭來說: “陛下!臣前日疏中雲‘楊嗣昌倡為練饷之議,流毒天下,民怨沸騰’,實為陛下社稷着想,為天下百姓着想,并非有門戶之見,徒事攻計。

    臣二十年躬耕攏畝,中年出仕,兩次削奪,今已五十餘矣。

    幸蒙陛下聖恩寬大,赦臣不死,使臣得以垂老之年,重瞻天顔。

    臣即竭犬馬之力,未必能報皇恩于萬一;如遇事緘默,知而不言,則何以報陛下?何以盡臣職?增加練饷一事,實為禍國殃民之舉。

    臣上月來京,路經江北、山東、畿輔,隻見遍地荒殘,盜賊如毛,白骨被野。

    想河南、陝西兩省情況,必更甚于此。

    盜賊從何而來?說到究底,不過是因為富豪倚勢欺壓盤剝,官府橫征暴斂,使小民弱者失業流離,餓死道旁,而強者铤而走險,相聚為盜。

    臣上次削奪之後,歸耕田園,讀書講學,常與村野百姓為伍,聞見較切,參稽往史,不能不為陛下社稷憂。

    請陛下毅然下诏,罷練饷以收民心,斬楊嗣昌之頭以為大臣倡議聚斂者戒!” 崇幀厲聲說:“你是天子近臣,不能代朕分憂。

    别人拿出籌晌練兵辦法,你說是禍國殃民之舉,這不是徒事攻讦是什麼?加征練饷是朕親自裁定。

    你說這個辦法不好,哪是你的好辦法?”崇祯怒不可遏,将桌子一拍,喝道:“說!” 滿朝文武見皇帝如此震怒,個個驚恐失色,替黃道周捏了一把冷汗。

    紫禁城上空滾動着沉悶的雷聲。

    黃道周前天上疏時已經将最壞的結果作了估計,所以現在他隻是想着這正是忠臣死谏的時候,心中并無生死顧慮,倔強地望着皇帝,慷慨回奏: “臣自幼讀聖賢書,考曆代治亂興亡之由,深知今日政事,以苛察聚斂為主。

    苛察繁則人人鉗口,正氣銷沉;聚斂重則小民生機絕望,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

    臣今日尚見有山東與畿輔百姓伏阙上書,他日必将失盡人心,連願意前來上書的人也沒有了。

    楊嗣昌的加征練饷辦法是使朝廷飲鸩止渴……” 崇祯截斷他的話頭,說:“體再-嗦!朕因流賊猖撅,東事日急,内外交困,不得不百計籌饷。

    不料朕向戚畹借助,戚畹抗旨;向百姓加賦,百姓怨言。

    你是天子近臣,也對加征練饷肆口低毀,比為鸩毒。

    哼哼,成何話說!你如此低毀練饷,試問你有何良策助朕籌饷練兵,以救目前危急?不籌炯,不練兵,罷掉楊嗣昌,派你代朕督師,你能将張獻忠、李自成諸賊迅速剿滅或獻俘阙下,清國家腹心之患?你不顧朕日夜為國事焦憂,妄肆攻讦,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哼!” 黃道周說:“臣今日所言者,正是出自一片忠君愛國之心。

    流賊禍國,緻勞宸憂,臣何嘗不欲食其肉而寝其皮。

    至于東虜為患,臣平日既憂且憤,獨恨楊嗣昌隻知與東虜暗中議款,全忘《公羊》‘尊王攘夷’之教。

    今日人心潰決……” 崇祯又截斷說:“我問你有何好辦法籌饷練兵!” 黃道周說:“大抵額設之兵,原有額饷。

    如今兵多虛冒,饷多中飽。

    但求認真實練,則兵無虛冒,切自足用。

    所以核實兵額,禁絕中飽,即可足兵足饷。

    若兵不實練,虛冒與中飽如故,雖另行措響,搜盡百姓脂膏,亦無裨益。

    目前不是無饷練兵,而是缺少清白奉公、認真做事的人。

    如得其人,則利歸公家;不得其人,則利歸私室。

    今日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