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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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時候,崇祯照例起床很早,在乾清宮院中拜了天,回到暖閣中吃了一碗燕窩湯,便趕快乘辇上朝。

    這時天還沒有大亮,曙色開始照射在巍峨宮殿的黃琉璃瓦上。

    因為田妃的事,他今天比往日更加郁郁寡歡,在心中歎息說:“萬曆皇祖在日,往往整年不上朝,也很少與群臣見面,天啟皇哥在日,也是整年不上朝,不親自理事,國運卻不像今日困難。

    我辛辛苦苦經營天下,不敢稍有懈怠,偏偏不能夠挽回天心,國家事一日壞似一日,看不見一點轉機。

    朕為着籌措軍晌保此祖宗江山,不料皇親國威反對,群臣袖手旁觀,連我的愛妃也站在外人一邊說話!唉,蒼天!蒼天!如此坐困愁城的日子要到何時為止呢?”過了片刻,他想着督師輔臣楊嗣昌和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能夠替他做事的人,新甲正在設法對滿洲議和,難得有這兩個對内對外的得力大臣,心中稍覺安慰。

     今天是在左順門上朝,朝儀較簡。

    各衙門一些照例公事的陳奏,崇祯都不願聽;有些朝臣奏陳各自故鄉的災情慘重,懇求減免田賦和捐派,他更不願聽。

    還有些臣工奏陳某處某處“賊情”如何緊急,懇求派兵清剿,簡直使他惱火,在心中說:“你們身在朝廷,竟不知朝廷困難!兵從何來?饷從何來?盡在夢中!”但是他很少說話,有時僅僅說一句:“朕知道了。

    ”然後他臉色嚴峻地叫戶部尚書和左右侍郎走出班來問話。

    因為他近來喜怒無常,而發怒的時候更多,所以這三個大臣看了他的臉色,都不覺脊背發涼,趕快在他的面前跪下。

    崇祯因向李國瑞借助不順利,前幾天逼迫戶部趕快想一個籌饷辦法,現在望着這三個大臣問道: “你們戶部諸臣以目前軍饷困難,建議暫借京師民間房租一年。

    朕昨晚已經看過了題本,已有旨姑準暫借一年。

    這事須要認真辦理,萬不可徒有擾民之名,于國家無補實際。

    ” 戶部尚書頓首說:“此事将由順天府與大興、宛平兩縣切實去辦,務要做到多少有濟于國家燃眉之急。

    ” 崇祯點點頭,又說:“既然做,就要雷厲風行,不可虎頭蛇尾。

    ” 他又向兵部等衙門的大臣們詢問了幾件事,便退朝了。

    回到乾清宮,換了衣服,用過早膳,照例坐在禦案前省閱文書。

    他首先看了薛國觀的奏本,替自己辯解,不承認有吞沒史-存銀的事。

    崇祯很不滿意,幾乎要發作,但馬上又忍住了。

    他一則不願在皇後千秋節的前一天處分大臣,二則仍然指望在向戚畹借助這件事情上得到薛國觀的一點助力。

    在薛國觀的奏書上批了“留中”二字之後,他恨恨地哼了一聲,走出乾清宮,想找一個地方散散心,消消悶氣。

    一群太監和宮女屏息地跟随背後,不敢讓腳步發出來一點微聲。

    到了乾清門口,一個執事太監不知道是否要備辇侍候,趨前一步,躬身問道: “皇爺要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辇?” 崇祯彷徨了。

    從乾清宮往前是三大殿,往後走過交泰殿就是皇後的坤甯宮,再往後是禦花園。

    他既無意去坤甯宮看宮女和太監們為着明日的千秋節忙碌準備,更無心情去禦花園看花和賞玩金魚。

    倘在平日,他自然要去承乾宮找田妃,但現在她谪居啟祥宮了。

    袁妃那裡,他從來興趣不大;其餘妃嫔雖多,他一向都不喜歡。

    停住腳步,擡頭茫然望天,半天默不做聲。

    正在這時,忽然聽見從東邊傳來一陣鼓樂之聲。

    他回頭問: “什麼地方奏樂?” 身邊的一個太監回奏:“明日是皇後娘娘陛下的千秋節,娘娘怕明日的事情多,今日去奉先殿給祖宗行禮。

    ” “啊,先去奉先殿行禮也好!”崇須自言自語說,同時想起來皇後是六宮之主,他應該将處分田妃的原因對她說明,并且也可告訴她,由她暗囑她的父親嘉定伯周奎獻出幾萬銀子,在戚畹中做個榜樣。

    這樣一想,便走出乾清門了。

     從乾清宮去奉先殿應該從乾清門退回來,出日精門往東,穿過内東裕庫後邊夾道就到。

    但是因為他心思很亂,就信步出了乾清門,然後由東一長街倒回往北走。

    到日精門外時,他忽然遲疑了。

    他不願去奉先殿打亂皇後的行禮,而且也不好在祖宗的神主前同皇後談田妃的事和叫戚畹借助的事。

    于是他略微停了片刻,繼續往北走去。

    太監們以為他要往坤甯宮去,有一個長随趕快跑到前面,要去坤甯宮傳呼接駕。

    但崇祯輕輕說: “隻到交泰殿坐一坐,不去坤甯宮!” 在交泰殿坐了片刻,他的心中極其煩亂,随即又站立起來,走出殿外,徘徊等候。

    過了一陣,周後從奉先殿回來了。

    周後看見他臉色憂郁,趕快趨前問道: “皇上為何在此?” “我聽說你去奉先殿行禮,就在這裡等你。

    ” 周後又膽怯地問:“皇上可是有事等我?” “田妃谪居啟祥宮,你可知道?” “我昨日黃昏前就聽說了。

    ”周後低下頭去,歎了口氣。

     “你知道我為什麼處分她?” “皇上為何處分田妃,我尚不清楚。

    妾系六宮之主,不能作妃嫔表率,緻東宮娘娘惹皇上如此生氣,自然也是有罪。

    但願皇上念她平日雖有點恃寵驕傲的毛病,此外尚無大過,更念她已為陛下養育了三個兒子,五皇子活潑可愛,處分不要過重才好。

    ” “我也是看五皇子才隻五歲,所以沒有從嚴處分。

    ” “到底為了何事?” “她太恃寵了,竟敢與宮外通聲氣,替李國瑞說話!” 周後恍然明白田妃為此受譴,心中駭了一跳。

    自從李國瑞事情出來以後,她的父親周奎也曾暗中囑托坤甯宮的太監傳話,懇求她在皇帝面前替李國瑞說話。

    她深知皇上多疑,置之不理,并申斥了這個太監。

    今聽崇祯一說,便慶幸自己不曾多管閑事。

    低頭想了一下,她壯着膽子解勸說: “本朝祖宗家法甚嚴,不準後妃幹預宮外之事。

    但田娘娘可能受她父親一句囑托,和一般與宮外通聲氣有所不同。

    再者,皇親們都互有牽連,一家有事,大家關顧,也是人之常情。

    田宏遇懇求東宮娘娘在皇上面前說話,按理很不應該,按人情不足為奇。

    請皇上……” 崇祯不等皇後說完,把眼睛一瞪,嚴厲責備說:“胡說!你竟敢不顧祖宗家法,縱容田妃!” 皇後聲音打戰地說:“妾不敢。

    田妃今日蒙譴,也是皇上平日過分寵愛所緻。

    田妃恃寵,我也曾以禮制裁,為此還惹過皇上生氣。

    妾何敢縱容田妃!” 崇祯指着她說:“你,你,你說什麼!” 皇後從來不敢在崇祯的面前大聲說話,現在因皇帝在衆太監和宮女面前這樣嚴厲地責備她,使她感到十分委屈,忽然鼓足勇氣,噙着眼淚顫聲說: “皇上,你忘了!去年元旦,因為災荒遍地,戰火連年,傳免了命婦人宮,隻讓宮眷們來坤甯宮朝賀。

    那天上午,下着大雪。

    當田妃來朝賀時,妾因氣田妃一天比一天恃寵驕傲,有時連我也不放在眼裡,皇上你又不管,就打算趁此機會給田妃一點顔色看看,以正壺範。

    聽到女官傳奏之後,我叫田妃在永祥門内等候,過了一陣才慢慢升人寶座,宣田妃進殿。

    田妃跪下叩拜以後,我既不留她在坤甯宮叙話,也不賜坐,甚至連一句話也不說,瞧着她退出殿去。

    稍過片刻,袁妃前來朝賀,我立刻宣她進殿。

    等她行過禮,我走下寶座,笑嘻嘻地拉住她進暖閣叙話,如同姐妹一般。

    田妃這次受我冷待,本來就窩了一肚子氣,随後聽說我對待袁妃的情形,更加生氣。

    到了春天,田妃把這事告訴皇上。

    皇上念妾與皇上是信邸患難夫妻,未曾震怒,卻也責備妾做得有點過分。

    難道是妾縱容了她麼?” 平日在宮中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反駁崇祯的話。

    他隻允許人們在他的面前畢恭畢敬,唯唯諾諾。

    此刻聽了皇後駁他的話,說是他寵慣了田妃,不禁大怒,罵了一句“混蛋”,将周後用力一推。

    周後一則是冷不防,二則腳小,向後踉跄一步,坐倒地下。

    左右太監和宮女們立刻搶上前去,撲倒在地,環跪在崇祯腳下,小聲呼喊:“皇爺息怒!皇爺息怒!”同時另外兩個宮女趕快将皇後攙了起來。

    周後原來正在回想着她同皇帝在信王邸中是患難夫妻,所以被宮女們扶起之後,脫口而出地叫道:“信王!信王!”掩面大哭起來。

    宮女們怕她會說出别的話更惹皇上震怒,趕快将她扶上鳳辇,向坤甯宮簇擁而去。

    崇祯望一望腳下仍跪着的一群太監和宮女,無處發洩怒氣,向一個太監踢了一腳,恨恨地哼了一聲,轉身走向乾清宮。

     回到乾清宮坐了一陣,崇祯的氣消了。

    他本想對皇後談一談必須向戚畹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叫皇後密谕她的父親拿出幾萬銀子作個倡導,不料他一陣暴怒,将皇後推到地上,要說的話反而一句也沒有說出。

    他後悔自己近來的脾氣越來越壞,同時又因未能叫皇後密谕周奎倡導借助,覺得惘然。

    他忍着煩惱,批閱從各地送來的塘報和奏疏,大部分都是關于災情、民變和催請軍饷的。

    有楊嗣昌的一道奏本,雖然也是請求軍饷,卻同時報告他正在調集兵力,将張獻忠和羅汝才圍困在川、鄂交界地方,以期剿滅。

    崇祯不敢相信會能夠一戰成功,歎口氣,自言自語說: “圍困!圍困!将誰圍困?年年都說将流賊圍困剿滅,都成空話。

    國事如此,朕倒是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 周後回到坤甯宮,哭了很久,午膳時候,她不肯下床用膳。

    坤甯宮中有地位的宮人和太監分批到她寝宮外邊跪下懇求,她都不理。

    明代從開國之初,鑒于前代外戚擅權之禍,定了一個制度:後妃都不從皇親、勳舊和大官宦家中選出,而是從所謂家世清白的平民家庭(實即中産地主家庭)挑選端莊美麗的少女。

    凡是成了皇後和受寵的妃子,她們的家族便一步登天,十分榮華富貴。

    周後一則曾在信邸中與崇祯休戚與共,二則她人宮前知道些中等地主家庭的所謂“平民生活”,這兩種因素都在她的思想和性格中留下烙印。

    平時她過着崇高尊嚴的皇後生活,這些烙印沒有機會流露。

    今天她受到空前委屈,精神十分痛苦,這些烙印都在心靈的深處冒了出來。

    她一邊哭泣,一邊胡思亂想。

    有時她回想着十六歲被選人信邸,開始做信王妃的那段生活,越想越覺得皇上無情。

    有時想着曆代皇後很多都是不幸結局,或因年老色衰被打人冷宮,或因受皇帝寵妃讒害被打人冷宮,或在失寵之後被廢黜,被幽禁,被毒死,被勒令自盡。

    ……皇宮中夫妻無情,禍福無常。

     大約在未時過後不久,坤甯宮的掌事太監劉安将皇後痛哭不肯進膳的情形啟奏崇祯。

    崇祯越發後悔,特别是明日就是皇後的千秋節,怕這事傳出宮去,驚動百官和京城士民,成為他的“盛德之累”。

    他命太子和諸皇子、皇女都去坤甯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