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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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清侯的事件給在京戚畹中的震動很大,他們感到恐慌,也憤憤不平。

    有爵位的功臣之家,即所謂“勳舊”,也害怕起來。

    他們明白,皇上首先向戚畹借助,下一步就輪到他們。

    再者,戚畹和勳舊多結為親戚,一家有難,八方牽連。

    所以那些在京城的公、侯、伯世爵對威畹都表示同情,暗中支持,希望武清侯府用各種辦法硬抗到底。

    皇親們經過緊張的暗中串連,幾番密商,推舉出四個人進宮來替李家求情。

    其中班輩最高的是萬曆皇帝的女婿、驸馬都尉冉興讓,已經六十多歲,須發如銀。

    其次比較輩尊年長的是懿安皇後①的父親、太康伯張國紀。

    他一向小心謹慎,不問外事,也不敢多交遊。

    這次因為一則有免死狐悲之感,二則李國瑞家中人苦苦哀求,周奎又竭力慫恿,不得不一反往日習慣,硬着頭皮進宮。

    大家都知道崇祯的脾氣暴躁,疑心很重,所以四個人在文華殿等候時候,心中七上八下,情緒緊張。

     ①懿安皇後--天啟的皇後張氏,崇祯的嫂子。

     崇祯來到文華後殿,坐在寶座上了。

    四位皇親首先在文華門的雨路旁跪着接駕,随即來到文華後殿向皇帝行了一跪三叩頭禮。

    崇祯賜坐,闆着臉孔問他們進宮何事。

    他們進宮前本來推定老驸馬冉興讓先說話,他一看皇上的臉色嚴峻,臨時不敢做聲了。

    新樂侯劉文炳是崇祯的舅家表哥,本來是一個敢說話的人,但是他的亡妹是李國瑞的兒媳,因為有這層親戚關系,也不便首先開口。

    驸馬都尉鞏永固是崇祯的妹夫,在這幾個人中年紀最小,隻有二十五歲,秉性比較爽直,平日很受崇祯寵愛。

    看見大家互相觀望,都不敢開口,他忍不住起立奏道: “臣等進宮來不為别事,懇陛下看在孝定太後的情分上,對李國瑞……” 崇祯截斷他的話說:“李國瑞的事,朕自有主張,卿等不用多言。

    ” 鞏永固又說:“皇上聖明,此事既出自乾斷,臣等自然不應多言。

    但想着孝定太後……” 崇祯用鼻孔輕輕冷笑一聲,說:“朕就知道你要提孝定太後!這江山不惟是朕的江山,也是孝定太後的江山,祖宗的江山。

    朝廷的困難,朕的苦衷,縱然卿等不知,祖宗也會盡知。

    若非萬不得已,朕何忍向戚畹借助?” 劉文炳壯着膽子說:“陛下為國苦心,臣等知之甚悉。

    但今日朝廷困難,決非向幾家戚畹借助可以解救。

    何況國家今日尚未到山窮水盡地步,皇上對李國瑞責之過甚,将使孝定太後在天之靈……” 崇祯搖頭說:“卿等實不知道。

    這話不要對外人說,差不多已經是山窮水盡了。

    ”他望着四位皇親,眼睛忽然潮濕,歎口長氣,接着說:“朕以孝治天下,卿等難道不知?孝定太後是朕的曾祖母,如非空藏如洗,軍饷無着,朕何忍出此一手?自古忠臣毀家纾難,史不絕書。

    李國瑞身為國戚,更應該拿出銀子為臣民倡導才是,比古人為國毀家纾難還差得遠哩!” 年長輩尊的驸馬都尉冉興讓趕快站起來說:“國家困難,臣等也很清楚。

    但今日戚畹,大非往年可比。

    遍地荒亂,莊田收人有限。

    既為皇親國戚,用度又不能驟減。

    武清侯家雖然往年比較殷實,近幾年實際上也剩個空架子了。

    ” 崇祯冷冷地微笑一下,說:“你們都是皇親,自然都隻會替皇親方面着想。

    倘若天下太平,國家富有,每年多給皇親們一些賞賜,大家就不會叫苦了。

    ” 皇親們都不敢再說話,低着頭歸還座位。

    崇祯向大家看看,問道: “你們還有什麼話說?” 大家都站立起來,互相望望,都不敢做聲。

    鞏永固知道張國紀是決不敢說話的,他用肘碰了一下老驸馬冉興讓,見沒有動靜,隻好自己向前兩步,跪下奏道: “臣不敢為李國瑞求情,隻是想着李國瑞眼下拿二十萬兩銀子實有困難。

    陛下可否格外降恩,叫他少出一點,以示體恤,也好使這件事早日了結?” 關于這個問題,崇祯也曾反複想過。

    他也明白如今要的這個數目太大,李國瑞實在不容易拿出來,但他不願意馬上讓步,要叫李國瑞知道他的厲害以後再讨價還價。

    他冷笑說: “一錢銀子也不能少。

    當神祖幼時,内庫金銀不知運了多少到他們李家。

    今日國家困難,朕隻要他把内庫金銀交還。

    ”他轉向冉興讓,問:“卿年高,當時的事情卿可記得?” 冉興讓躬身回答說:“萬曆十年張居正死,神祖爺即自掌朝政,距今将近六十年。

    從前确有謠傳,說孝定太後常将内庫金銀賞賜李家。

    不過以臣愚見,即令果有其事,必在萬曆十年之前,事隔六十年,未必會藏至今天。

    ” “六十年本上生息,那就更多了。

    ”崇祯笑一笑,接着說:“卿等受李家之托,前來講情,朕雖不允,你們也算盡到了心。

    朕今日精神疲倦,有許多苦衷不能詳細告訴卿等知悉。

    你們走吧。

    ” 大家默默地叩了頭,魚貫退出。

    但他們剛剛走出文華門,有一個太監追出傳旨,叫驸馬鞏永固回文華後殿。

    其餘的皇親們都暫時不敢走,等候召見。

    大家起初在刹那間都覺詫異,還有點吃驚。

    随即冉興讓和張國紀二人同時轉念一想,認為一定是皇上改變了主意,李國瑞的事情有了轉機,不覺心中暗喜,互相交換眼色。

     崇祯已經離開禦座,在文華後殿的中間走來走去,愁眉不展,一臉焦躁神氣。

    看見鞏永固進來,他走到正中間,背靠禦案,面南而立,臉色嚴峻得令人害怕。

    鞏永固叩了頭,懷着一半希望和一半忐忑不安的心情跪在地上,等候問話。

    過了片刻,崇祯向他的妹夫問: “皇親們對這件事都有什麼怨言?” 鞏永固猛然一驚,叩頭說:“皇親們對陛下井沒有一句怨言。

    ” “哼,不會沒有怨言!”停一停,崇祯又說:“萬曆皇爺在世時,各家老皇親常蒙賞賜。

    到了崇祯初年,雖然日子大不如前,朕每年也賞賜不少。

    如今反而向皇親們借助軍饷,豈能沒有怨言?” 鞏永固确實聽到了很多怨言,最大的怨言是皇親們都說宗室親王很多,像封在太原的晉王、西安的秦王、衛輝的潞王、開封的周王、洛陽的福王、成都的蜀王、武昌的楚王等等,每一家都可以拿出幾百萬銀子,至少拿出幾十萬不難,為什麼不讓他們幫助軍饷?有三四家拿出銀子,一年的軍饷就夠了。

    皇上到底偏心朱家的人,放着衆多極富的親王不問,卻在幾家皇親的頭上打算盤!就連鞏永固自己,也有這樣的想法。

    然而他非常了解皇上的秉性脾氣,縱然他是崇祯的至親,又深蒙思寵,也不敢将皇親們的背後議論說出一個字來。

    他隻是伏地不起,默不做聲。

     崇祯見他的妹夫不說話,命他出去。

    随即,他心倩沉重地走出文華殿,乘辇回乾清宮去。

     已經是鼓打三更了,他還靠在禦榻上想着籌饷的事。

    他想,今晚叫幾位較有面子的皇親碰了釘子,李國瑞一定不敢繼續頑抗;隻要明日他上表謝罪,情願拿出十萬、八萬銀子,他還可以特降皇恩,不加責罰。

    他又暗想,皇後的千秋節快要到了,向皇親們借助的事最好在皇後的生日之前辦完,免得為這件事鬧得宮中和戚畹都不能愉快一天。

     武清侯李國瑞因見替他向皇帝求情的皇親們碰了釘子,明白他已經惹動皇上生氣,縱然想拿出三五萬銀子也不會使事情了結。

    在幾天之内,他單向皇上左右的幾位大太監如王德化、曹化淳之流已經花去了三萬銀子,其他二三流的太監也趁機會來向他勒索銀子。

    李國瑞眼看銀子像流水似的花去了将近五萬兩,還沒有一兩銀子到皇上手裡,想來想去,又同親信的清客們反複密商,決定隻上表乞恩訴苦,答應出四萬銀子,多一兩銀子也不出了。

    他倚仗的是他是孝定太後的侄孫,當今皇上的表叔,又沒犯别的罪,皇上平白無故要他拿出很多銀子本來就不合道理,他拿不出來多的銀子不犯國法。

    有的皇親暗中慫恿李家一面繼續軟拖硬頂,一面想辦法請皇後和東宮田娘娘在皇上面前說句好話。

    大家認為,隻要皇後或十分受寵的東宮娘娘說句話,事情就會有轉機了。

     一連幾天,崇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