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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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圍困的局面有兩種:在崇祯十三年的春天,張獻忠曾被包圍在川、陝、鄂交界地方,李自成繼續被圍困在商洛山中,人人都看得清楚,但是崇祯皇帝被層層圍困在紫禁城中,卻不曾被人們看清楚。

    他自己隻知道拼命掙紮,卻對被層層圍困的形勢并不認識。

     三月上旬的一個夜晚,已經二更過後了,崇祯沒有睡意,在乾清宮的院子裡走來走去。

    兩個宮女打着兩隻料絲宮燈,默默地站在丹樣兩邊,其他值班伺候的太監和宮女遠遠地站立在黑影中,連大氣兒也不敢出。

    偶爾一陣尖冷的北風吹過,宮殿檐角的鐵馬發出來丁冬聲,但崇祯似乎不曾聽見。

    他的心思在想着使他不能不十分擔憂的糟糕局勢,不時歎口長氣。

    訪惶許久,他低着頭,腳步沉重地走回乾清宮東暖閣,重新在禦案前頹然坐下。

     目前,江北、湖廣、四川、陝西、山西、河南、山東、河北……半個中國,無處不是災荒慘重,無處不有叛亂,大股幾萬人,其次幾千人,而幾百人的小股到處皆是。

    長江以南,湖南、江西、福建等地也有災荒和騷亂,甚至像蘇州和嘉興一帶的所謂魚米之鄉,也遇到旱災、蝗災,糧價騰踴,不斷有百姓千百成群,公然搶糧鬧事。

    自他治理江山以來,情況愈來愈糟,如今幾乎看不見一片安靜土地。

    楊嗣昌雖然新近有瑪瑙山之捷,但是張獻忠依然不曾殺死或捉到,左良玉和賀人龍等都不願乘勝追剿,擁兵不前。

    據楊嗣昌的選次飛奏,征剿諸軍欠切情況嚴重,軍心十分不穩。

    雖然軍事上已經有了轉機,但如果軍饷籌措不來,可能使剿賊大事敗于一旦,良機再也不會有了。

    他想,目前隻有兵饷有了着落,才能夠嚴厲督責諸軍克日進剿,使張獻忠得不到喘息機會,将他包圍在川、陝、鄂交界的地方殲滅,也可以鼓舞将士們一舉而掃蕩商洛山。

    可是饷從哪兒來呢?加征練饷的事已經引起來全國騷動,在朝中也繼續有人反對,如今是一點加派也不能了。

    他在心中自問: “國庫如洗,怎麼好呢?” 而且目前國事如焚,不僅僅楊嗣昌一個地方急需糧饷。

    一連幾天,他天天接到各省的緊急文書,不是請饷,便是請兵。

    薊遼總督洪承疇出關以後,連來急奏,說滿洲方面正在養精蓄銳,準備再次人寇,倘無足饷,則不但不能制敵人于長城以外,勢必處處受制,要不多久就會變成不可收拾的局面。

    現在他又來了一封緊急密疏,說他自從遵旨出關,移駐遼東以來,無時不鼓舞将士,以死報國,惟以軍饷短缺,戰守皆難。

    他說他情願“肝腦塗地,以報皇恩”,但求皇上饬令戶部火速籌措軍饷,運送關外,不要使三軍将士“枵腹對敵”,士氣消磨。

    這封密疏的措詞慷慨沉痛,使崇祯既感動,又難過。

    他将禦案上的文書一推,不由得長籲短歎,喃喃地自語說: “饷呵,饷呵,沒有饷這日子如何撐持?” 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穩,做了許多噩夢。

    第二天早晨退朝之後,他為籌饷的事,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

    想來想去,他有了一個比較能夠收效的辦法,www.tiaNyashuku.com就是叫皇親貴戚們給國家借助點錢。

    他想,皇親們家家“受國厚恩”,與國家“休戚與共”。

    目前國家十分困難,别人不肯出錢,他們應該拿出錢來,做個倡導,也可以使天下臣民知道他做君父的并無私心。

    可是叫哪一家皇親做個榜樣呢? 崇祯平日聽說,皇親中最有錢的有三家:一家是皇後的娘家,一家是田貴紀的娘家,一家是武清侯李家。

    前兩家都是新發戶,倚仗着皇親國戚地位和皇後、田妃都受皇上寵愛,在京畿一帶兼并土地,經營商業,十幾年的光景積起來很大家産,超過了許多老的皇親。

    武清侯家是萬曆皇帝的母親孝定太後的娘家,目前這一代侯爺李國瑞是崇祯的表叔。

    當萬曆親政①之前,國事由孝定太後和權相張居正主持,相傳孝定太後經常把宮中的金銀寶物運往娘家,有的是公開賞賜,有的是不公開賞賜,所以直至今日這武清侯家仍然十分富有,在新舊皇親中首屈一指。

    在這三家皇親中能夠有一家做個榜樣,其餘衆家皇親才好心服,跟着出錢。

    但是他不肯刺傷皇後和田妃的心,不能叫周奎和田宏遇先做榜樣。

    想來想去,隻有叫李國瑞做榜樣比較妥當。

    又想着向各家皇親要錢,未必順利,萬一遇到抵制,勢必嚴旨切責,甚至動用國法。

    但是這不是尋常事件,曆代祖宗都沒有這樣故事②,祖宗們在天之靈會不會見怪呢?所有的皇親貴戚們會怎麼說呢?這麼反複想着,他忽然躊躇不決了。

     ①萬曆親政--萬曆皇帝朱翊鈞即位時隻有十歲,受他的母親監護。

    到他十六歲結婚後,她母親才不再監護;到萬曆十年張居正病故,才由他直接掌管朝政。

     ②故事--與“先例”同義。

    這是當時朝廷上的習用詞。

     第二天,華北各地,尤其是京畿一帶,布滿了暗黃色的濃雲,刮着大風和灰沙。

    日色慘白,時隐時現,大街上商店關門閉戶,相離幾丈遠就看不清人的面孔。

    大白天,家家屋裡都必須點上燈燭。

    大家都認為這是可怕的災異,在五行中屬于“土災”,而崇須自己更是害怕,認為這災異是“天變示徽”,有關國運。

    他在乾清官坐立不安,到奉先殿向祖宗燒香禱告,求祖宗保佑他的江山不倒,并把他打算向皇親借助的不得已苦衷向祖宗說明。

    他正在伏地默禱,忽聽院裡喀嚓一聲,把他吓了一跳,連忙轉回頭問: “外邊是什麼響聲?” 一個太監在簾外跪奏:“一根樹枝子給大風吹斷了。

    ” 崇祯繼續向祖宗禱告,滿懷凄槍,熱淚盈眶,幾乎忍不住要在祖宗前痛哭一場。

    祝禱畢,走出殿門,看見有一根碗口粗的古槐枝子落在地上,枝梢壓在丹陛上還沒移開。

    他想着這一定是祖宗不高興他的籌饷打算,不然不會這麼巧,不早不晚,偏偏在他默禱時狂風将樹枝吹斷。

    這一偶然事件和兩年前大風吹落奉先殿的一個鸱吻同樣使他震驚。

     大風霾①繼續了兩天,到第三天風止了,天也晴了。

    氣溫驟冷,竟像嚴冬一樣,惜薪司不得不把為冬天準備的紅簍炭全部搬進大内,供給各宮殿升火禦寒。

    在上朝時候,崇祯以上天和祖宗疊次以災異“示儆”,叫群臣好生修省,挽回天心,随後又問群臣有什麼措切辦法。

    一提到籌措軍饷,大家不是相顧無言,便是說一些空洞的話。

    有一位新從南京來的禦史,名叫徐标,不但不能貢獻一個主意替皇上分憂,反而跪下去“冒死陳奏”,說他從江南來,看見沿路的村落盡成廢墟,往往幾十裡沒有人煙,野獸成群。

    他邊說邊哭,勸皇上趕快下一道聖旨罷掉練饷,萬不要把殘餘的百姓都逼去造反。

    跟着又有幾位科、道官跪奏河南、山東、陝西、湖廣、江北各地的嚴重災情,說明想再從老百姓身上籌饷萬萬不可。

    崇祯聽了科、道官們的跪奏,訪徨無計,十分苦悶,同時也十分害怕。

    他想,如今别無法想,隻有下狠心向皇親們借助了,縱然祖宗的“在天之靈”為此不樂,事後必會鑒諒他的苦衷。

    隻要能籌到幾百萬饷銀,使“剿賊”順利成功,保住祖宗江山,祖宗就不會嚴加責備。

     ①大風霾--刮黃沙塵,天昏地暗,古人叫做大風霾。

     他打算在文華殿召見幾位輔臣,研究他的計劃。

    可是到了文華殿他又遲疑起來。

    他擔心皇親國戚們會用一切硬的和軟的辦法和他對抗,結果無救于國家困難,反而使皇親國戚們對他寒心,兩頭不得一頭。

    他在文華殿裡停留很久,拿不定最後主意。

    這文華殿原是明代皇帝聽儒臣講書的地方,所以前後殿的柱子上挂了幾副對聯,内容都同皇帝讀書的事情有關,在此刻幾乎都像是對崇祯的諷刺。

    平日“勤政”之暇,在文華殿休息的時候,他很喜歡站在柱子前欣賞這些對聯,但今天他走過對聯前邊時再也沒有心情去看。

    他從後殿踱到前殿,好像是由于習慣,終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