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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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筋、蘿蔔和白菜之類清素材料用雞湯、鴨湯、上等醬油、名貴佐料,妙手烹調,味道鮮美異常,素中有葷,但是因為崇祯心中煩悶,吃到嘴裡競同嚼着泥土一般。

    他随便動動筷子,就不再吃,隻把一碗冰糖銀耳湯喝了一半。

    太監小心地撤去素膳,用盤子捧上一盅茶。

    因為是在齋戒期間,用的茶盅也不能有彩繪,而是用的建窯貢品,純素到底,潤白如玉,比北宋定窯更好。

    崇祯吃了一口茶,呆呆地望着茶盅出神。

    茶色嫩黃輕綠,浮着似有似無的輕煙。

    輕煙慢慢散開,從裡邊現出來李國瑞的可厭的幻影和孝定太後坐在蓮花寶座上的遺容。

    他的心一動,眼睛一眨,幻像登時消失。

     他不能不關心軍饷問題,特别是關心李國瑞的問題,不可能靜心省察自己的過錯。

    越是想着這些事,他越是不能在省愆居枯坐下去,決定将三天的齋戒修省改為一天,而對這一天也巴不得立刻紅日西墜,快回乾清宮去處理要務。

     由于常常睡眠不足,他禁不住在椅子上蒙-人睡。

    他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夢,都與軍饷有關。

    後來夢見成千上萬的官軍圍着楊嗣昌的轅門鼓噪索饷。

    他看見楊嗣昌倉皇走出,百般撫慰,官兵鼓噪更兇,眼看就要釀成大禍,忽然楊嗣昌奔進宮來,到他的面前伏地叩頭,懇求火速籌措軍饷,而鼓噪聲好像已經沖進皇城,逼近紫禁城外。

    他一驚而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隔着窗子望望太陽,不過申末酉初,覺得白日悠悠,這一天竟是特别的長! 一個近侍太監用銀盆端來大半盆溫水,跪在他的面前,另一個太監将一塊素色貢緞蓋在他的腿上,然後替崇祯将袖子卷起。

    像這樣事情,平日都是宮女服侍,今日因為齋戒修省,宮女們不能跟随前來,隻好全由太監來做。

    盡管這些近侍太監都是十七八歲的青年,面貌姣好,服飾華美,動作輕盈,崇祯仍不免覺得他們笨手笨腳,伺候得不能如意。

    他無可奈何,俯下身子洗了臉,輕輕地歎息一聲。

    他究竟是為着太監們伺候得不如意而歎氣,還是為着國事不遂心而歎氣,沒人知道。

    當盥洗的銀盆和蓋在腿上的素緞拿走以後,另一個小太監走來,在面前跪下,雙手将一個永樂年間果園廠制的嵌着螺鈾折枝梅花的黑漆托盤舉起來。

    崇祯從托盤上取下茶杯,漱了口,仍舊放回盤中。

    回頭向另一個大太監間:”王德化在什麼地方?“”啟奏皇爺,王德化剛才來到文華殿前邊值房中等候問話,因皇爺修省事大,不敢貿然前來,奴婢也不敢啟奏。

    “ 這神秘的小木屋隻供皇帝修省,不能談論國事。

    崇祯想了會兒,決定破例在修省中離開一時,去文華殿問一問王德化,然後回來繼續修省。

    他向玉皇的神主叩了三個頭,便走出木屋了。

     崇祯一到了文華後殿,向龍椅上一坐,便吩咐一個小答應将王德化喚到面前,焦急地問:”昨天第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可有回奏麼?“ 王德化躬身回答:”啟奏皇爺,李國瑞尚無回奏。

    “”可惡!他家裡有何動靜?“”午飯後曹化淳進宮來,因知皇爺正在修省,不敢驚駕,又出宮了。

    據化淳對奴婢言講:自前日第一次傳旨之後,李國瑞本人雖然待罪府中,不敢出頭露面,卻暗中同他的親信門客、心腹家人,不斷密議,也不斷派人暗中找幾家來往素密的皇親、勳舊,密商辦法。

    “”商議什麼辦法?“”無非是如何請大家向皇爺求情。

    但是皇親、勳舊們将如何進宮求情,尚不清楚,橫豎不過是替他向皇爺訴苦,大家也順便替自己訴苦。

    “”哼哼,我向誰訴苦呵!都是哪幾家皇親同李家來往最密?“ 王德化明知道同李家關系最密的是皇後的父親周奎,但是他決不說出。

    他并不是害怕素來不問朝政的皇後,更不是害怕周奎将來會對他如何報複,而是害怕皇上本人變卦。

    倘若在這件大事上他全心全意站在皇帝一邊,将來皇上一旦變卦,後悔起來,他就會禍事臨頭。

    所以他籠統地回奏說:”李國瑞是九蓮娘娘的侄孫,世襲侯爵,在當今戚畹中根基最深,爵位最高,家家皇親都同李府上來往較密,不止一家兩家。

    “ 崇祯又問:”京師臣民可知道這件事麼?“”啟奏皇爺,世界上沒有不漏風的牆,京師臣民都已經哄傳開了。

    “”臣民們有何議論?“”據曹化淳向奴婢說,東廠和錦衣衛兩衙門的打探事件的番子聽到滿城臣民都在紛紛議論,稱頌陛下英明神聖,這件事做得極是。

    大家都說,這些年國家困難,臣民盡力出糧出晌,替皇上分了不少憂,他們這些深受國恩的皇親國戚們早該報效了。

    如今皇上英明果斷,叫他們為國出點錢,合情合理,大快人心。

    “”還有什麼議論?“ 王德化知道皇親中還有種種議論,但他不敢讓崇祯知道,回答說沒有别的議論了。

    崇祯叫他退出,又吩咐一個太監到内閣去将薛國觀叫來。

    内閣在午門内左邊,文華殿正南不遠,所以薛國觀很快就被叫來了。

    崇祯望着跪在地上的首輔問:”朕昨日已二次嚴谕李國瑞為國輸饷,為臣民做個榜樣。

    看來李國瑞有意恃寵頑抗,大拂朕意。

    據先生看來,下一步将如何辦好?在朝給紳中有何看法?“ 在這件案子上,薛國觀是站在在朝的缙紳一邊。

    兩三天來,他接觸到朝中同僚很多,不管是南方的或北方的,盡管平日利害不同,門戶之見很深,惟獨在這件事情上心中都同情皇帝的苦衷,贊成向戚畹開刀。

    他們希望皇上從戚畹和勳臣中籌到數百萬銀子以濟軍饷,使剿賊軍事能夠順利進行,不必再向他們要錢;倘若萬一皇親和勳臣們用力抵抗,使皇上的這著棋歸于失敗,皇上也不好專向他們借助了。

    薛國觀自然不肯将在朝缙紳的想法向崇祯說出,擡頭奏道:”在朝缙紳都知道當前國庫如洗,皇上此舉實出于萬不得已。

    但事關戚畹,外臣不便說話,所以在朝中避免談論。

    以臣看來,這一炮必須打響,下一步棋才好走。

    望陛下果斷行事,不必多問臣工。

    “ 崇祯點點頭,又問了兩件别的事,便叫薛國觀退出去了。

    現在知道了京師臣民都對他忠心支持,稱頌他的英明,使他增加了決心:如果李國瑞膽敢頑抗,就給以嚴厲處治。

    他擔心幾家較有面子的皇親會出來替李家講情,破壞他的捐饷大計。

    他越想越不放心,更沒有心清回到木屋中繼續獨坐修省,便悶悶地踱出文華門,甩甩袍袖,乘辇回乾清宮去。

     他剛剛換了衣服,坐在乾清宮大殿東暖閣的禦案前邊,王德化把李國瑞的一封奏疏同一疊别的文書捧送到他的面前。

    他原以為二次傳旨之後,李國瑞盡管暗中有所活動,但無論如何不能不感到惶恐,上表謝罪。

    隻要李國瑞上表謝罪,肯拿出十萬兩銀子作個倡導,他不惟不再深究,還打算傳旨嘉勉。

    萬沒想到,李國瑞在密本中不但對他訴苦,還擡出來孝定太後相對抗,要他看在孝定的情分上放寬限期,好使他向各家親戚挪借三萬兩銀子報效國家。

    崇祯看畢這封密奏,向王德化問道:”這是才送來的?“”是的,皇爺。

    “”你看了麼?“”奴婢看過。

    “ 崇祯将腳一跺:”哼,三萬兩,他倒說得出口!“”是的,虧他說得出口。

    “”朕倒要瞧瞧他胳膊能扭過大腿!“ 這一件不愉快的事使崇祯連晚膳也吃不下。

    所好的是今日因為齋戒修省,晚膳隻有十來樣素菜,進膳的時候免掉了照例奏樂,耳邊十分清靜,他還能勉強地吃一點。

    剛剛用過晚膳,近侍太監奏稱新樂侯劉文炳和幾位皇親人宮求見,現在東華門内候旨。

    崇祯想着他們一定是為替李國瑞求情而來,問道:”還有哪幾家皇親同來?“”還有驸馬都尉鞏永固,老皇親張國紀,老驸馬冉興讓。

    “ 崇祯想道,倒是皇後的父親周奎知趣,沒有同他們一起進宮。

    他本來不打算見他們,但又想張國紀和冉興讓都是年高輩尊的皇親,很少進宮,不妨聽聽他們說些什麼。

    于是他沉吟片刻,吩咐說:”叫他們在文華殿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