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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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走,有事商量。

    ” 自從谷城起義以來,潘獨鳌參與密儀,很見信任,自認是張良、陳平一流人物,日後必為新朝的開國功臣。

    他喜歡作詩,馬鞍上挂着一個錦囊,作好一首詩就裝進去。

    遇到打仗時候,他将詩囊系在身上,在任何情況下都不使遺失。

    現在張獻忠帶着他看過關帝廟前搭戲台子的地方以後,就拉他在草地上坐下,屏退左右,小聲問道: “老潘,楊嗣昌到襄陽以後,确實跟老熊大不一樣,看來他等到襄陽鞏固之後,非同咱們大幹一仗不可。

    夥計,你有什麼好主意?” 潘獨鳌回答說:“此事我已經思之熟矣。

    楊嗣昌在朝廷大臣中的确是個人才,精明練達。

    倘若崇祯不是很怕大帥,決不肯放他出京督師。

    但是别看他新官上任三把火,到頭來也是無能為力。

    ” “怎見得?” “大勢是明擺着的,不用智者也可以判斷後果。

    第一,朝廷上大小臣工①向來是黨同伐異,門戶之見甚深。

    楊文弱縱有通天本領,深蒙崇祯信任,也無奈朝廷上很多人都攻擊他,遇事掣肘。

    盡管那班官僚們也痛恨義軍,可是對楊嗣昌的督師作戰卻隻會坐在高枝上說風涼話,站在岸上看翻船。

    如此一個朝廷,他如何能夠有大的作為?第二,崇祯這個人,目前焦急得活像熱鍋台上的螞蟻一樣,加上性情一貫剛愎急躁,對待臣下寡恩。

    别看他目前十分寵信楊文弱,等到一年兩年之後,楊文弱勞師無功,他馬上會變為惱恨,說罰就罰,說殺就殺。

    第三,近年來明朝将驕兵惰,勇于殃民,怯于作戰,楊文弱無術可以駕馭。

    時日稍久,他們對這位督師輔臣的話依樣不聽,而楊也對他們毫無辦法。

    他的尚方劍隻能夠殺猴子,不能吓住老虎。

    還有第四,明朝的大将們平日擁兵自重,互相嫉妒,打起仗來各存私心,狼上狗不上。

    有此以上四端,所以我說這戰事根本不用擔憂,勝利如操在掌握之中。

    ” ①臣工--見本書第一卷第15頁注釋。

     張獻忠沉吟說:“你說得很有道理。

    徐軍師也是這麼看的。

    不過,夥計,目前楊嗣昌這王八蛋調集人馬很多,左良玉和賀人龍等一班大将暫時還不敢不聽從他的調遣,我們用什麼計策應付目前局勢?” 潘獨鳌說:“目前我們第一要拖時間,不使官軍得手;第二要離間他們。

    既要離間楊嗣昌和幾位大将不和,也要離間左良玉同賀瘋子不和。

    總之,要想辦法離間他們。

    ” “好!……怎樣離間這一群王八蛋們?” “我正在思索離間之策。

    一俟想出最善之策,即當禀明大帥斟酌。

    ” “好。

    咱們都想想。

    老潘,近來又作了不少詩吧?” “開春以來又作了若幹首,但無甚惬意者,隻可供覆瓿①而已。

    ” ①覆瓿--古人說自己的著作無足重視便說隻可覆瓿。

    “瓿”是盛醬的瓦罐兒。

     獻忠笑着說:“夥計,你别對我說話文謅謅的。

    你們有秀才底子的人,喝的墨汁兒多啦,已經造了反,身上還帶着秀才的酸氣。

    ” “大帥此話何指?” “你不明白我指的什麼?比如,你要想謙虛說自己的詩作得不好,你就直說不好,何必總愛說什麼‘覆瓿’?咱們整年行軍打仗,哪有那麼多壇壇罐罐兒叫你拿詩稿去蓋?瞎扯!哈哈哈哈……”掀髯大笑之後,獻忠又說道:“夥計,快念一首好詩叫咱聽聽。

    你别看我讀書不如你們舉人秀才多,别人作了好詩我還是能聽得出來。

    ” “請大帥不要見笑。

    我去年秋天作的一首五律,這幾天又改了一遍,現在拿出來,敢乞大帥指疵。

    ” 潘獨鳌從腰裡解下錦囊,取出一卷詩稿,翻到《白土關阻雨》一首,捧到獻忠面前,讓獻忠看着詩稿,然後念道: 秋風白雨聲, 戰客聽偏驚。

     漠漠山雲合, 漫漫澗水平。

     前籌頻共畫, 借箸待專征。

     為問彼蒼者, 明朝可是晴? 獻忠捋着胡子,沒有做聲。

    雖然像“前籌”、“借箸”這兩個用詞他不很懂得,但全詩的意思他是明白的。

    沉默一陣,他微微一笑,說: “老潘,你雖然跟咱老張起義,一心一意輔佐我打江山,可是你同将士們到底不一樣啊!你說我說得對麼?說來說去,你是個從軍的秀才,骨子裡不同那班刀把兒在手掌上磨出老繭的将士一樣!” “大帥……” “去年九月間,在白土關下過一場大雨之後,第二天咱們狠狠地殺敗了官軍。

    将士們頭一天就摩拳擦掌,等我的令一下,你看他們多勇猛啊!喊殺聲震動山谷,到處旌旗招展,鼓聲不絕,把龜兒子們殺得屍橫遍野,丢盔棄甲。

    可是你這首詩是大戰前一天寫的,一點兒鼓舞人心的勁頭也沒有。

    你的心呀,夥計,也像是被灰雲彩遮着的陰天一樣!詩寫得很用心,就是缺乏将士們那種振奮的心!還有最近作的好詩麼?請念首短的聽聽。

    ” 潘獨鳌本來是等待着獻忠的誇獎,不料卻受到“吹求”,心中有一些委屈情緒。

    他很不自然地笑一笑,又念出一首七絕: 三過禅林未參禅, 紛紛羽檄促征鞭。

     勞臣歲月皆王路, 曆盡風霜不知年。

     獻忠聽完,覺着音調很好聽,但有的字還聽不真切,就把詩稿要去自看。

    他看見這首詩的題目是《過禅林寺》,又把四句詩念了一遍。

    由于他是個十分穎悟的人,小時讀過書,兩年來他的左右不離讀書人,所以這詩中的字句他都能欣賞。

    他把詩品味品味,笑着說: “這首詩是過年節寫的,寫得不賴,隻是也有一句說的不是真話。

    ” “請大帥指教,哪一句不是真話?” “這第一句就不真。

    咱們每次過禅林寺,和尚們大半都躲了起來,你去參個禅。

    再說,你一心随俺老張打江山,并不想‘立地成佛’,平日俺也沒聽說你多麼信佛,這時即使和尚們不躲避,你會有閑心去參禅麼?” 潘獨鳌替自己辯解說:“古人作詩也沒一字一句都那麼認真的,不過是述懷罷了。

    ” “夥計,這第三句怎麼講?”獻忠故意笑着問。

     “這句詩中的‘勞臣’是指我自己,意思是說,辛勞的臣子為王事奔波,歲月都在君王的路上打發掉了。

    ” “君王是誰?” “自然是指的大帥。

    ” “咱的江山還沒有影子哩。

    ” “雖然天下未定,大帥尚未登極,但獨鳌既投麾下,與大帥即有君臣之誼。

    不惟獨鳌如此,凡大帥麾下文武莫不如此。

    ” 潘獨鳌的這幾句話恰恰打在獻忠的心窩裡。

    他在獨鳌的臉上看了一陣,将獨鳌的肩膀一拍,哈哈地大笑起來,随即說: “還是你們讀書人把有些道理吃得透!” 從潘獨鳌的這一首七絕詩裡,可以看出來在獻忠建立大西朝的前三四年,他的左右親信,特别是一些封建地主階級出身的讀書人,已經在心理上和思想感情上同他形成了明确的君臣關系。

    由于形成了這種關系,當然更會助長獻忠的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