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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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湯府出來,李信騎着馬,帶着兩個仆人,一名馬夫,也不回家,直往宋門走去。

    雖然秋收剛畢,但開封街道上到處是逃荒的,扶老攜幼,絡繹道旁。

    差不多家家門口都站有難民在等候打發,哀呼聲此起彼落,不絕于耳。

    李信兩三天來見開封城内的災民比一個月前多得多了,想着到冬天和明年青黃不接的大長荒春,慘象将不知嚴重到何等地步,将不知有多少人餓死道旁。

    這豫東一帶在全省八府十二州一百單六縣中,戰亂還算比較少的,天災也還算比較輕的,如今也成了這樣局面,茫茫中原,已經沒有一片樂土!萬一再有人振臂一呼,号召饑民,中原大局就會不堪收拾。

    為着朝廷,也為着他自己,他都不希望中原大亂。

    現在他一邊往宋門走一邊心中憂愁,臉色十分沉重。

     剛出宋門,過了吊橋,看見十字路口聚了一大堆人。

    他策馬走近一望,看清楚是一個小商人在狠狠地打一個骨瘦如柴的逃荒孩子,為的這孩子從他的手中抓了一個燒餅就跑。

    這孩子已經被打得鼻口流血,倒卧地上,他還在一邊用腳踢一邊罵道:“你裝死!你裝死!老子要打得叫你以後不敢再搶東西吃!”李信喝住了這個商人,跳下馬來,分開衆人,走近去看看地上的逃荒孩子,擡起頭來嚴厲地瞪了商人一眼,說道:“為着一個燒餅你用着生這麼大的氣?他瘦得不成人形,經得住你拳打腳踢?打傷了人命你怎麼辦?”商人看看李信的衣服和神氣,又見他騎着高頭大馬出城,跟着仆人和馬夫,吓得不敢說話,從人堆中溜走了。

    李信又看看地上的孩子,不過十三四歲,讨飯用的破碗被打得稀碎,一隻手拿着打狗棍,一隻手緊緊地攥着已經咬了兩口的燒餅,睜着一雙眼睛望他,好像又怕他,又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李信問他是哪裡人,才知道他是從杞縣逃荒出來的,居住的村莊離李信的李家寨隻有二十裡遠近。

    李信随即命仆人将這個孩子扶到路北關帝廟門口坐下,替他買碗熱湯和兩個蒸馍充饑,再替他買一個讨飯的黑瓦碗。

     這時大批人把十字街口圍得密不通風,有愛看熱鬧的小商小販,過路行人,也有成群的逃荒難民湧來。

    這群難民中有好些是杞縣人,還有人曾經見過李信。

    人場中馬上傳開了,都知道他就是一連兩年來每年冬、春設粥廠和開倉放赈的李公子。

    難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擠到前邊,愈來愈多,把他團團圍住。

    有的叫着:“李公子你老積積福,救救我們!”有的伸出手等他打發。

    刹那之間,在他的面前圍了一大片。

    李信身上隻帶了二三兩散碎銀子,掏出來交給一個仆人,叫他買蒸馍燒餅,每人打發兩個,對年老的和有病的就另外給幾個黃錢,讓他們能買碗熱湯。

    吩咐一畢,他就分開衆人,準備上馬離開。

    當他剛從馬夫手中接過馬缰時,忽然聽見人群中有誰小聲問道: “這是哪位李公子?” 另一個聲音答道:“是杞縣李信。

    他老子李精白曾做過山東巡撫,首先替魏忠賢建生祠,十分無恥,後來又挂了幾天什麼尚書銜。

    今上登極,魏閹伏誅,李精白以‘又次等’定罪,不久也病死了。

    此人因系閹黨之子,不為士林所重,故專喜赈濟饑民,打抱不平,做些沽名釣譽的事,籠絡人心。

    ” 李信聽畢,猛地轉過頭去,恨不得三拳兩腳将這兩個談論他的人打死。

    這時看熱鬧的人正在散開,不少人邊離開邊回頭看他。

    人群中有兩個方巾儒生背着手緩步向吊橋而去,并不回顧。

    他猜想必是這兩個人中間的一個對他惡意譏評,但是他想起來《留侯論》中的幾句話①,忍了一口氣,跳上馬,抽了一鞭,向南揚長而去。

     ①《留侯論》中的幾句話--《留侯論》是蘇轼的一篇散文,此處指下邊幾句:“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

    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

    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 他本來心中就很不愉快,這個人的話更狠狠地刺傷了他。

    國事和身世之感交織一起,使他對世事心灰意冷,連往禹王台的興趣也頓覺索然。

    當天啟三年,東林黨人開始彈劾魏忠賢的時候,他父親李精白在朝中做谏官,也是列名彈劾的一人。

    不知怎麼,李精白一變而同閹黨暗中勾結,三四年之内就做到山東巡撫。

    天啟末年,全國到處為魏忠賢建立生祠。

    李精白首先與漕運使郭尚友在濟甯為魏閹建昭忠祠,随後又在濟南建隆喜祠,所上奏疏,對魏忠賢歌功頌德,極盡谄谀之能事,确實無恥得很。

    當時谄事閹黨,不僅地主階級的讀書人都認為無恥,連一般市民也很憎恨。

    一年前閹黨以天啟皇帝名義派錦衣旗校到蘇州逮捕人,曾激起數萬市民騷動,狠打錦衣旗校,當場打死一人。

    至于替魏忠賢建立生祠,更被人們認為是“無恥之尤”。

    當李精白在山東替魏忠賢建生祠時候,李信住在杞縣鄉下,得知這事,立刻給父親寫信苦谏,勸父親以千秋名節為重,趕快棄官歸裡。

    但是李精白的大錯已經鑄成,不能挽回。

    李信氣得哭了幾天,避不見客,恨不得決東海之水洗父親的這個污點。

    魏忠賢失敗之前,升李精白為兵部尚書銜,以酬謝他首建生祠之功。

    由于李信苦谏,李精白稱病返鄉,同時和閹黨的關系也稍稍疏遠。

    不久崇祯登極,誅除閹黨,因知李精白與閹黨交結不深,将他從輕議罪,判為徒刑三年,“輸贖為民”了事。

    李信在二十歲那年,中了天啟七年丁卯科舉人,由于家庭關系,絕意仕途,不赴會試。

    明末士大夫間的門戶成見和派系傾軋,十分激烈。

    李信盡管有文武全才,卻因為他父親名列閹黨,深受地方上缙紳歧視。

    特别是杞縣離商丘隻有一百多裡,本縣缙紳大戶不少與商丘侯家沾親帶故,互通聲氣。

    侯家以曾經名列東林,高自标榜。

    凡是與侯家通聲氣的人,更加歧視李信。

    李信愈受當權缙紳歧視,愈喜歡打抱不平,周濟窮人,結交江湖朋友和有才能的“布衣之士”。

    歧視他的人們因他立身正派,抓不到什麼把柄,又因他畢竟是個舉人,且是富家公子,更有些有力量的親戚朋友,對他莫可如何。

    李信見天下大亂,很愛讀“經世緻用”的書。

    他對國家治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