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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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下鼓聲,全城都能聽見。

    宋獻策在床上數着三更、四更、五更。

    五更的鼓聲剛停,大相國寺的鐘聲就锵然而鳴,聲音洪亮而清越,散滿百萬人口的汴梁城,并且向四郊傳去。

    今天不逢節氣,也不是初一、十五,隻因連日為禳災祈雨做法事,每早都撞大鐘。

    開封人傳說這鐘聲在霜天的早晨聽得最遠,所以把“相國霜鐘”列為汴梁八景之一。

    如今正是九月深秋,五更寒意侵入。

    獻策披衣而起,開門仰視,星鬥稀疏,殘月在天,瓦上有淡淡白色,不知是薄霜還是月光,隻覺得鐘聲比平日格外響亮,也格外好聽。

    他點上燈,匆匆漱洗,為牛金星的官司再蔔一課,是個好課,心中越發高興,随即坐在燈下觀看兵書。

     早飯後,宋獻策換上一身玄色汴綢夾道袍,内套絲棉坎肩,出鹁鴿市,穿過第四巷,從鄢陵王府的東邊走上宋門大街,望着李信的住處走去。

     開封城有兩個東門:在北邊的叫大東門,因為是通往曹州府的大道,所以俗稱曹門;在南邊的是小東門,因為是通往歸德府的大道,而歸道是古宋國所在地,所以俗稱宋門。

    要往陳留、杞縣、太康、睢州各地,也出宋門。

    李信的家在開封城内有三處生意,開設在宋門大街東嶽廟附近的是一個醬菜園,字号菜根香。

    他每次來開封都住在這個醬菜園内,一則取其來回杞縣方便,二則當時重要衙門多在西半城,他有意離遠一點,避開同官場往來太多。

     菜根香的掌櫃的、賬先兒、站櫃的夥計們,差不多都認識宋獻策。

    一見獻策來到,一齊賠笑相迎。

    掌櫃的一面施禮讓坐,一面派小夥計入内禀報。

    不一會兒,從裡邊跑出一個仆人,垂手躬身說“請”,于是仆人在前引路,宋獻策起身往裡走去。

    到了二門,二公子李侔已經走出相迎。

    他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從外表看,風流灑脫略似李信,隻是身材比李信略矮。

    他一面拱手施禮一面賠笑說:“失迎!失迎!”獻策趕快還禮,随即拉住李侔的手說: “二公子,去年弟在京師,聽說二公子中了秀才,且名列前茅①,頗為學台賞識,實在可賀可賀。

    ” ①前茅--據說春秋時代楚國軍隊在作戰時以茅草為标志,引導軍隊向前。

    因此,在科舉時代,人們把榜上名字在前的稱為“名列前茅”。

     李侔說:“小弟無意功名,所以一向不肯下場。

    去年因同學慫恿,不過逢場作戲,偶爾得中,其實不值-提,何必言賀。

    ” 獻策又笑着說:“二公子敝屣功名,無意青雲,襟懷高曠,猶如令兄。

    然鄉黨期望,師友鞭策,恐不許二公子恬退自守。

    今年己卯科鄉試,何以竟未赴考?” “天下擾攘,八股何能救國?舉業既非素願,故今年鄉試也就不下場了。

    ” 宋獻策哈哈大笑說:“果然不愧是伯言公子之弟!” 他們邊說邊走,不覺已穿過三進大院落,來到一個偏院,有假山魚池,葡萄曲廊,花畦中秋菊正開,十分清靜幽雅。

    坐北朝南有三間花廳,為李信來開封時下榻與讀書會友之處;上懸李信親書匾額“後樂堂”,取範仲淹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意思。

    李侔将獻策讓進後樂堂,讓座已畢,說道: “家兄因今早湯太夫人偶感不适,前去問候,馬上即回。

    與老兄一别三載,家兄與小弟時在念中,卻不知芳蹤何處,有時聽說兄遨遊江南,有時又聽說賣蔔京師。

    老兄以四海為家,無牽無挂,忽南忽北,真可謂‘逍遙遊①’了。

    ” ①逍遙遊--原是《莊子》中的一個篇名,此處借用。

     獻策說:“慚愧!慚愧!說不上什麼‘逍遙遊’,不過是一個東西南北之人耳。

    ” “江南情形如何?” “江南如一座大廈,根基梁柱已朽,外觀仍是金碧輝煌,彩繪絢麗。

    沒有意外變故也不會支持多少年;倘遇一場狂風暴雨,必會頃刻倒塌,不可收拾。

    ” “江南情形亦如此可怕麼?難道一班士大夫都不為國事憂心忡忡麼?” “目前江南士大夫仍是往年習氣,到處結社,互相标榜,追名逐利。

    南京秦淮河一帶仍是花天酒地,聽歌狎妓。

    能夠關心大局,以國事為念的人,千不抽一。

    那班自命風雅的小名士,到處招搖,日夜夢想的不過是‘坐乘轎,改個号①,刻部稿,娶個小’。

    俟大公子回來,弟再詳細奉聞。

    ” ①改個号--封建時代,文人們除有表字之外,還有别号。

    一個人可以有幾個别号。

    有别号表示風雅。

     “如此甚好,家兄感念時事,常常夜不成寐。

    我們總以為北方已經糜爛,南方尚有可為。

    如兄所言,天下事不堪問矣。

    ”李侔歎口氣,又說:“今日略備菲酌,為兄洗塵,已經派仆人們到禹王台準備去了。

    ” 獻策忙說:“實在不敢,不敢。

    怎麼要在禹王台?” “有幾位知己好友,昨晚來說,重陽節雖然過去,不妨補行登高,到禹王台賦詩談心。

    家兄想着這幾位朋友都是能談得來的,所以就決定在禹王台為兄洗塵,邀他們幾位作陪。

    ” 獻策說:“啊呀,這怕不好。

    我平生不善作詩,叨陪末座,豈不大殺風景?” 李侔笑着說:“不要你作詩,隻要你談談江南情形就好。

    ” 宋獻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