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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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

    劉宗敏喚人取來兩隻大杯,斟滿,一杯捧給金星,一杯端在自己手裡,大聲說: “牛先生是舉人造反,十分稀少。

    當我們正在倒黴時候,肯來共事,一同受苦,更是難得,令人實在敬佩。

    就這一點,我們也會永不忘記。

    來,敬你一大杯!” 闖王等金星飲過這杯酒以後,又替他斟滿一杯,自己也端起杯子來說: “現在就一言為定。

    牛先生從河南搬取寶眷回來之後,望屈就軍師之位,以後諸事都要仰仗費心。

    ” 牛金星說:“行軍作戰,非弟所長。

    弟願佐闖王延攬天下英才,建立開國規模。

    至于軍師一席,弟有一好友當之無愧,敢為冒昧推薦。

    ” 自成趕快問:“什麼樣人?” “此人姓宋字獻策,以字行,河南永城人氏。

    飽讀兵書,深迪韬略,三教九流,無不熟悉,且善奇門遁甲,星象谶緯。

    多年來隐于蔔筮,遊蹤半天下,對各地山川形勢,用兵要害,了若指掌。

    倘能得他前來,常在将軍左右,運籌帷幄,必能展其長才,使将軍早成大業。

    ” 闖王大喜,說:“子明回來以後也對弟談過宋先生為人,弟心中十分仰慕。

    可是宋先生遊蹤無定,如何禮聘前來?” “他如在開封不多停留,便去南京、蘇、杭一遊,然後返回汗封。

    俟弟攜眷回來,修書一封,派人尋找,定可找到。

    宋兄見弟在此,想不會拒絕邀請。

    ” “如此,自成就更為感激不盡了!” 闖王又深深作了一揖,率全體将校重新敬酒。

     有幾個唱洛陽曲子的江湖賣藝人被老營總管派人從附近的鎮上叫了來,等候在大門外,這時進到院裡,圍着一張方桌坐下,為大家彈唱助興。

    高一功指定的頭一個節目是《三請諸葛》聽得賓主都同聲叫好。

    随後,牛金星點的是《龍虎風雲會》,闖王點的是《反徐州》,劉宗敏點的是《火燒戰船》,田見秀點的是《田家樂》。

    李過和高一功也都揀自己愛聽的點了一折。

    金星點一折《龍虎風雲會》并不是偶然的。

    他心中暗想:如今唱這一出歌頌宋太祖君臣相遇、共建大業的戲,不是恰好不過麼? 這些賣藝的有幾個是盧氏人,當牛金星拿着紅紙折子點唱的時候,領班的老頭子畢恭畢敬地站立在黨屋門外,拿眼睛偷偷瞟着。

    突然,他的心中一驚:“這位坐首席的老爺好生面熟……可不是牛舉人麼?”下去以後,他悄悄向飼候酒席的一位弟兄打聽,果然是盧氏牛舉人。

    可是牛金星并不認識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會因為這位賣藝人回到盧氏縣城裡說了幾句閑話,給他帶來了一場大禍。

     牛金星在商洛山中住了半個多月,四月下旬動身回伏牛山去。

    他下定決心說服妻子,把家眷偷偷地帶到商洛山中。

    闖王送了他二百兩銀子作“程儀”,同幾位大将騎馬送了他十幾裡,再再囑咐他務必在五月上旬轉回,因為已經同他談過,張獻忠要在五月上旬起義,這裡也要在那時樹起大旗。

    為着保護他路上安全起見,闖王還派遣劉體純和李雙喜率領一百名挑選的精銳騎兵秘密護送他回到伏牛山中,人馬潛駐在盧氏縣和洛南縣交界的大山裡等候接他。

     回到村子以後,牛金星對人們隻說他是從西安看朋友回來的,并沒有一個人懷疑。

    等到鄰人陸續散去,更深人靜。

    他把www.tianyashuku.cOm妻、妾和兒子牛-叫到面前,關起房門,悄悄地把他在商洛山中的事情告訴他們,井說明這次回家來是要接他們去闖王那裡。

    牛-是一個不滿現狀的青年人,又因受王舉人欺負,苦于無路報仇,聽了父親的話非常高興,小老婆如玉害怕打仗,害怕以後在槍刀林中奔波,小得安甯,但是她是丫頭收房,貧苦家庭出身,肚子裡裝着小少苦水,也希望改朝換帝。

    她拿不定主意,又因為上有主婦,不敢随便說話,所以皺着眉頭,咬緊嘴唇,心頭怦怦跳着,死不做聲。

    牛奶奶起初看見丈夫從西安帶回來二百兩雪花紋銀,心中十分歡喜,如今聽他這麼一說,吓得魂不附體,渾身打顫,臉色灰白,大張着口說不出話來。

    她兩腿發軟,扶着桌子角和椅靠背走到門後,用耳朵貼着門縫向院裡聽聽,轉回來撲通坐在床沿上,小聲說: “我的天爺!沒料到你做出這樣的事!這可是要滿門犯抄,誅滅九族的大罪!” 牛金星勸她說:“明朝的氣數已盡,怕什麼?跟着闖王打下江山,你就是一品夫人,享不完的榮華富貴,不比當一個被革斥的舉人娘子強得多麼?” “你是發瘋了,要帶着全家人跳火坑,上刀山!亂世年頭,小心謹慎還怕有閃失,保不住身家性命,你竟然想帶着全家去從賊!萬一給官兵捉住,剮三千六百六十刀,淩遲處死,死後也不能入老墳。

    我的天,你瘋了!”喘了幾口氣,牛奶奶又說:“做夢也沒想到,原來你帶回的銀子是賊錢!給官兵抄出來,可不是現成的贓證?虧你自幼讀聖賢書,講忠孝節義,活到四十多歲忽然叫鬼迷了心,想造反!” 牛金星看見大娘子這般情形,急得連甩雙手。

    他望望兒子,希望兒子勸勸母親,可是牛-胸有成竹地低着頭,隻不做聲。

    金星頓頓腳,對娘子說: “你真是糊塗!自古無不亡之國,懂麼?如今遇到快要改朝換帝的時候,有本事的人就應該輔佐新主定天下。

    你難道連這一點道理也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我娘家是書香門第,父親是拔貢,大哥是秀才,二哥是監生,我不能做賊人之妻!我活是清白人,死是清白鬼。

    你除非先拿刀殺了我,我不會答應你失身投賊!”說畢,她用手捂着臉,倒在床上小聲哭起來。

     金星無可奈何地長籲一口氣,在床前走了幾轉,然後開了房門,走到書房,頹然坐進椅子裡,低着頭發悶。

    “怎麼好呢?怎麼好呢?”他在心中自問,但是他的心沒有回答。

    過了很久,他聽見娘子仍在上房哭泣,心中有些不忍,也覺得娘子的意見不無幾分道理,一片雄心突然軟了下來,悶悶地仍回上房,倒頭便睡。

    但到了五更,冷靜一想,還是覺得非随着李自成起義不可。

    他越想越下定決心,不能重新入睡,便披衣下床。

    牛奶奶從枕上擡起頭來問: “你想明白了麼?” 金星頓腳回答:“嗨,婦人之見!” 連着幾天,差不多每夜他都想法向娘子勸說,賠了不少苦臉和笑臉,但都是枉費唇舌。

    為着這件事,牛奶奶白天愁眉不展,食量大減,晚上常做兇夢,夢醒了,不是唉聲歎氣,就是哭泣。

    倒是牛-的态度很積極,他一面幫父親勸說母親,一面做一些遠行的準備工作。

    為着準備實用,他每晚不再讀艾南英的制義文①,不再讀科場墨卷和試帖詩,而從父親的藏書中取出來《陸宣公奏議》②、《張太嶽集》③和一些經世緻用的書堆在案頭。

    愛妾的态度也使金星很滿意。

    她想,既然人們都說明朝的氣數完了,真龍天子已經出世,說不定這真龍天子就是李闖王。

    既然在家中常受大婆的氣,上沒有出頭之日,倒不如随金星去投闖王。

    她認為死生都是前世注定的,不該死的人天天在刀槍林中也不會掉根汗毛,該死的人坐在家中也躲不過去。

    她在大娘子面前裝一副愁悶面孔,在金星的面前卻笑着說: ①艾南英的制義文--艾南英是晚明的散文作家,他的制義文(八股文)在當時影響很大,幾乎為從事科舉的人們所必讀。

     ②《陸宜公奏議》--唐朝政治家陸贽的奏議,内容是議論有關國家的軍事、政治和财政等重大問題,文體也很美。

     ③《張太嶽集》--張居正的文集。

    他是萬曆初年的首輔,傑出的政治家。

     “我是你的人,你帶我到哪我到哪。

    隻要叫我跟着你一道,吃苦,擔風險,我都不怕。

    ” 為着牛奶奶的思想一時破不開,牛金星心急如焚,卻遲遲不能動身。

    劉體純和李雙喜在盧氏縣邊境左等右等,等不到他的消息,可是大舉起事的日期愈來愈近,十分焦急。

    闖王在商洛山中更其挂念。

    他已經派人飛速去崤山中通知高夫人和劉芳亮星夜趕來會師,對分散在附近各地的部隊也都送去雞毛信,限在端陽節以前集合。

    他知道官軍方面已經覺察出他要大舉起事,新任陝西、三邊總督鄭崇儉親到武關布置軍事,藍田和潼關也集結了許多官軍,如果他不趕快把人馬集中,去到南陽一帶,就有被優勢官軍分别包圍的危險。

    而且稍遲一步,潼關的官軍一動,高夫人要回來會師就困難了。

    他派人告訴劉體純,務要立刻請牛先生帶着家眷前來,不可耽誤。

    劉體純派了一個人去催金星,傳達了闖王的話。

    牛金星見劉體純派人秘密來催,心中更急,坐立不安,恨不得扔下家眷自走,但又下不了這個狠心。

     表面上不敢對親、族、朋友和鄉鄰們露出和平常有什麼不同,也不敢公然争吵,但是一到沒外人在屋中時候,尤其是在夜間,老夫老妻就展開激烈鬥争。

    這裡有苦勸,有抽咽,有互相抱怨甚至互相詛罵。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地拖着。

    牛金星和大娘子都在生活反常中消瘦了。

    拖延到五月中旬,大概是月亮快圓的時候吧,像石破天驚一般,張獻忠在谷城起事的消息傳到了伏牛山中,人心大大浮動起來,牛奶奶的想法才有些變了。

    她回娘家一趟,想探一探秀才哥哥的口氣,卻不敢把金星的打算明言。

    哥哥談起國事來直是搖頭歎氣,也說大明的氣數快要完了,并且告她說新近有人扶乩,呂純陽降壇,寫了七律一首,很是費解,不過也露出來要改朝換帝的意思。

    聽了秀才哥哥的話,她又想了想,才下了決心,回家來同意随丈夫去投闖王。

    但是她雖然同意了,卻舍不得房屋、田地、家具、什物,不肯馬上動身,想暗中分散給親戚照料。

    牛金星非常惱火,夜間對她威脅說: “我再等你一天,你要是還不肯同我走,我就隻好不管你了。

    ” “唉!難道咱們的家就永遠不要了?”她噙着眼淚問,總想着葉落歸根,還有回來的時候。

     “這些身外之物,算得什麼?真是女人見識!” 她覺得丈夫的話有道理。

    既然去投闖王造反,這個家就是“一舍之物”了。

    如若造反成功,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造反不成,也别想再回家鄉,可是盡管她這麼想着,仍然舍不得這些房屋、田地、各種家具和衣物,其中還有一套漆得照見人影的細木家具,是她二十年前的嫁妝,她常常以這套嫁妝在親戚中感到驕傲。

    看着這些家具,她心中疼痛,坐在床沿上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