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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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護的。

    玉峰的老師點燈子就是個教蒙學的窮讀書人,後來起義。

    拿子明說,雖說沒有功名,可是他讀了許多書,比有些秀才們的學問好得多。

    他在咱義軍中很受尊敬,這你是親眼看見的。

    無奈大多數讀書人或者本身就是地方惡霸,欺壓小民,或者同惡霸擰成一股勁兒與義軍為敵。

    像這樣讀書人,也算作聖人門徒,實際是披着人皮的豺狼,非殺不行。

    至于說不要殺人,孟子也說得太偏了。

    既要反叛朝廷,攻城破寨,剿兵救民,就得殺人。

    造反就是互相殺戮,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的事兒。

    咱們倘若不懂殺人的道理,不敢殺人,就隻好等着官兵來殺了。

    孟子不造反,所以他不懂得殺人的需要。

    其實他也明白,武王伐纣,殺人很多,戰場上流的血像河水一樣,連棒槌都漂起來啦。

    不這樣血戰一場,能夠把纣王打敗麼?不把纣王打敗,他自己也完了。

    孟子好辯,有時為着辯論,說些半邊理,顧前不顧後。

    要緊的是,咱義軍決不要殺害無辜良民,應該殺人時也要殺。

    ” ①讀口歌--從前蒙學讀書,先生不講解,隻叫死背誦,俗稱讀口歌。

     牛金星趕快說:“将軍所言,實為千古不磨之論。

    不但孟夫子偏在一邊,即并世起義英雄能懂得這個道理的亦鮮有其人。

    我剛才勸将軍不要殺人,真意思也隻是不濫殺耳。

    自古以來,不用征誅,即不能吊民伐罪。

    我剛才的話尚沒說完,請畢其辭。

    雖然百姓苦于戰争,渴望太平,然而不有征伐,即無從創造太平。

    成湯之時,‘東面而征而西夷怨,南面而征而北狄怨’。

    人皆曰:‘-我後,後其來蘇!’①願将軍效法成湯,率仁義之師以定天下,然後與民休息,勸農桑,興學校,通商惠工,移風易俗,建萬世太平之業。

    ” ①-我後,後其來蘇--“-”是等待,“後”是王。

    這兩句話譯成現代語就是:“等待着我王。

    王啊,快來打救我們吧!”這幾句都是孟轲引用的《尚書》逸文,今本《尚書》中沒有。

     自成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說:“倘若有了這一天,我決不忘先生教誨之功!” 已經打三更了。

    吃過消夜的酒飯,他們繼續談心,越談越起勁,完全不覺疲倦。

    李自成從人事方面看清楚明朝處處呈現出亡國之象,但天意若何,他不敢說,現在趁機會向金星提出來這個問題。

    金星說: “兩年來種種天象示警,不必細舉,愚弟單談日變。

    蓋日者,君也。

    單看兩年多來的日變非常,明朝的國運可知。

    前年辛醜朔①,日蝕。

    雖說日蝕不為災②,惟正月朔為三朝之會③,非一般日蝕可比。

    自春秋迄今,兩千餘年來正月朔日蝕共二十八次,應驗者約二十次。

    正月辛醜朔日蝕共有三次,全皆應驗。

    西漢惠帝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惠帝失政,諸呂亂朝。

    哀帝元壽元年正月辛醜朔,日蝕,應在哀帝夭折,王莽篡國。

    至崇祯十年正月朔日又是辛醜,且又日蝕,是為一千八百年間第三次正月辛醜朔日蝕了。

    小民于大年初一,毀壞一件器物尚且畏懼,認為不祥之兆,況日蝕之禍應在一國之主!” ①辛醜朔--大年初一是辛醜日。

     ②日蝕不為災--這是近古的觀念。

    在上古和中古,日蝕被認為是嚴重的災變。

     ③三朝之會--“朝”讀止zhāo。

    正月初一早晨,古人稱為“三朝”或“三朝之會”,因為正月為一歲之朝,初一為一月之朝、早晨為一日之朝,故稱“三朝”。

     李自成輕輕點頭,感到無限鼓舞。

    停一停,牛金星接着說道: “天變非常,崇桢自己何嘗不怕?去年六月間今上在中極殿親自策試①廷臣七十餘人,策題就寫着‘年來天災頻仍,今夏旱益甚,金星晝見五旬,四月山西大雪’等話。

    金星又名太白,為西方金之精②,白帝之子,主兵象,晝見則有刀兵之危。

    何況是晝見五旬之久!” ①策試--封建時代向臣下或舉子們考試關于政治、經濟、軍事等方面的重大問題,叫做策試。

    被試者用文章或口頭回答,叫做“對策”。

     ②為西方金之精--按照古代的五行說,西方屬金,其色白,所以金星又稱太白,被認為是“白帝之子”。

    白帝是五天帝之一,為西方之神。

     “這太白晝見的兇兆,自然是已經應驗了。

    ”李自成說,為避客人的名諱,不提金星二字。

     “豈但太白晝見?”牛金星又接着說:“去年春天,白虹①與赤氣貫日。

    去年二月朔,日色無光,衆星晝見。

    今年正月朔,北京城天色陰慘,連日風霆。

    還有,去年十月初五,我在北京親見日中有大黑子,又有黑氣與日摩蕩,俨然如同兩日。

    夫白虹為兵象,赤氣為血,日者君也。

    白虹與赤氣貫日,則人君有刀兵之危。

    日中有黑子,兩日并出,皆亡國之兆。

    ” ①白虹--古人所說的白虹就是一道白色雲氣。

    他們認為“白虹貫日”是兵兇征兆。

     李自成說:“既然天象如此,我們鬧騰着就更有勁了。

    商洛山中地瘠民寡,請問,下一步兵往何處為好?” 牛金星拈着胡須想了一下,說:“以陝西形勢而論,關中最好,漢中次之。

    但目前奪取西安不易,無法據守關中,縱令襲破西安,亦必受四面圍攻。

    漢中偏在一隅。

    倘若據守漢中,則蜀兵攻其南,秦兵攻其北,楚兵溯漢水而上,也是坐待挨打之勢。

    蓋古今形勢大不相同,對地利須要活看。

    楚、漢相争時,漢高祖先據漢中,還定三秦①,将漢中與關中連成一片,故能東出成臯,與項羽争奪天下。

    今日情勢,根本不同,這着棋是不能走的。

    東漢末年,張魯利用關中與中原戰亂不息,劉璋暗弱,故能據守漢中三十年,然也是局促無所作為,終降曹操。

    縱覽目今天下大勢,俟我軍元氣恢複之後,應以東出宛、洛,馳騁中原為上策。

    ” ①還定三秦--秦亡後,項羽将關中分為三個地方,分封秦的三個降将,所以後來關中也稱三秦。

    劉邦被項羽封為漢王,從關中移駐漢中;後來打回關中,消滅了三個降将,所以是“還定三秦”。

     闖王擊掌稱好,說:“沒料到先生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 這天夜間,闖王同牛金星一直談到雞叫以後才各自就寝。

    但他們都睡不着。

    自成的睡不着是因為過于興奮,恨與牛金星相見太晚。

    當兩三天前改變原議,由他親自率領諸将遠去藍關附近迎接時,袁宗第和李過都認為他未免有些謙恭過火,勸他留在山寨。

    他當時責備他們說:“難道怕失我闖王身份?你們以為單靠盤馬彎弓、拿刀弄杖就能夠打下江山麼?劉邦倘若沒有用張良、陳平、蕭何這班人盡心輔佐,也不容易建立西漢基業。

    咱們目今正是慘敗之餘,人家牛先生肯屈駕前來,不用咱們三顧茅廬,難道我還不中途相迎,以表誠意!”如今看來,這位牛先生實在值得他隆重遠迎。

    但是他又怕牛金星不肯留下。

    至于金星的睡不着不僅是因為太興奮,也因為考慮着是否留下的問題。

    在後半夜,闖王雖未直說,卻已經幾次流露出要留他的意思了。

     在來到商洛山中之前,牛金星總擔心李自成不能把他當“國士”看待,受不到尊敬,另外也懷疑自成會真像尚炯聽稱頌的那樣。

    來到商洛山中以後,這一些顧慮都一掃而光了。

    原來他打算同闖王暫時做布衣之交,等待将來再看。

    經過這一夜暢談,特别是自成已經流露出挽留之意以後,他知道他要麼就入夥,要麼就斷然拒絕,不容許他想下水又怕濕腳。

    想着自己不甘心老死蓬蒿,想着半生落拓,受人欺負,幾乎死于貪官、土豪與獄吏之子,又想着自己的遠大抱負,李自成的對他重視,以及明朝的種種亡國之象,他覺得還是下狠心入夥的好。

    忽然想起來在北京時他占的“飛龍在天,利見大人”之卦,給他平添了許多勇氣。

    他想,别說是“飛龍在天”,即令是“見龍在田①”,也是飛黃騰達之象,他對《易經》是背得爛熟的。

    這時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不知不覺地背出來孔夫子對這一卦的解釋: ①見龍在田--“見龍在田”和“飛龍在天”,都是《易經》裡的乾卦。

    王弼注:“出潛離隐,故曰見龍;處于地上,故曰在田。

    ”按“見”字即“現”字。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濕,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聖人作而萬物睹。

    ……” 背過以後,他想道,我今天同李自成遇合一起,共建大業,可不是同聲相應,同氣相求麼?可不是古人所說的“風雲際會”麼?想到這裡,他在被窩裡握緊拳頭,對自己說: “好,入夥吧!大丈夫當通權達變,建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 但是,一想到入夥,一些實際問題就來了。

    祖宗墳墓,田園廬舍,他不能不有留戀。

    最大的問題是,他的家人是否願意跟着他造反?今後這個家如何安置?把家人都帶來,打仗的時候怎麼辦?…… 直到天色麻麻亮、烏鴉叫喚的時候他才入睡。

    到了半晌子,一乍醒來,聽見院子裡的人們正在忙着,分明在準備盛大酒宴。

    他又想着入夥後的家庭問題,對自己說: “欲做大事,何能瞻前顧後,如市井庸人!” 這天中午,闖王特意為牛金星安排了一次隆重酒宴,上房裡和院子裡擺了十幾桌,大小将領前來坐席的有一百多人。

    高一功在一百多裡外打糧,接到闖王通知,也特意連夜趕回,參加盛宴。

    酒過三巡,李自成提着酒壺站起來,一百多個大小将領都跟着站起來。

    他為客人滿斟一杯酒,然後說: “牛先生光臨荒山已經三天,有一句話我一直不敢出口,朝廷無道,民不聊生。

    我們起義,為的是替天行道,救苦救貧。

    可是十年來百姓愈來愈苦,我們的心願沒有達到。

    為着救民水火,使萬民早享太平,萬懇牛先生留在這裡,或做我們的軍師,或做我們的先生,都好。

    今後禍福與共,我們決不會辜負先生。

    請先生受弟一拜!”自成深深地躬身一拜。

     牛金星趕快還禮,連稱不敢。

    這時,屋裡,院裡,大小将領,肅然無聲,都用充滿熱情和激動的眼睛望着客人,等候着他的回答,牛金星看見闖王和大小将領對他如此誠懇和看重,十分感動,原來的種種猶豫想法都給驅散到爪哇國了。

    他用顫動的聲音回答說: “金星才疏學淺,謬蒙将軍厚愛,實在惶愧無地。

    俟金星回到舍下,稍作料理,定當攜眷前來,長留麾下,效犬馬之勞,輔将軍創建大業。

    ” 聽了他的話,自成又趕快躬身下拜,說了些感激的話。

    大小将領都非常高興,紛紛向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