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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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跟着闖王大幹一番呢,還是再等待一個時期?…… 他正在拿不定主意,尚炯進來了。

    醫生是遵從自成的邀請來陪金星吃晚飯的,一進來就笑着說: “啟翁,這一覺很解乏吧?你真是海量,大家敬你那麼多酒,竟沒有把你灌醉!” 金星也笑了起來,說:“衆位盛情難卻,我隻得舍命陪君子。

    雖不醉,亦不遠矣。

    歲月不饒人,到底不能問年輕時的酒量相比。

    ” 尚炯意味深長地說:“說起歲月不饒人,可真是。

    像足下這樣,也可謂‘壯志虛懸兩鬓蒼’。

    ” 金星點點頭,輕輕地歎息一聲。

     尚炯的親兵王成拿來了磨好的墨汁和裁好的一副素紙對聯,放在桌上。

    金星問: “這是做什麼的?” 尚炯說:“請老兄大筆一揮。

    ” “給誰寫的?” “今天我對闖王談到老兄不僅學問極好,書法也甚佳。

    闖王說可惜沒有紙,不能請你寫一副對聯為茅舍增光。

    我說我去想辦法,果然把紙找到了。

    趁此刻天沒黑,請大筆一揮吧。

    你看,這紙如何?” “子明,你這是故意叫我獻醜!”金星說畢,拿起紙來,不覺詫異和喜出望外,趕快問:“這紙是從哪裡找來的?” “怎麼,很滿意吧?” “此紙出在高麗,為綿繭所造,色白如绫,堅韌如帛,用以書寫,墨光可愛,實為紙中珍品。

    兄自何處得此?” “離此十幾裡遠有一宋家寨,寨主姓宋,十分富有,祖上是做官的。

    我想他家可能藏有好紙,就派人騎馬去問,果然拿回來了。

    ” “你真是神通廣大!哈哈哈哈……” 牛金星非常高興,馬上在桌上攤好紙,蘸飽筆,略一思索,寫成一副對聯: 大澤龍方蟄 中原鹿正肥 尚炯看見金星不僅字寫得好,而且在對聯中把闖王比做潛龍,暫時蟄居大澤,希望闖王“逐鹿中原”,内容非常恰切,不禁連聲叫好,同時他看出來,請金星幫助闖王打天下的事有八分可以成了。

     不久,李自成從野外回來,看見金星寫的對聯,十分高興。

    等他品味了一下對聯的内容,卻有點不好意思,謙遜地說: “先生,這下一句‘中原鹿正肥’很恰切目前情形,上一句‘大澤龍方蟄’卻不敢當。

    當今起義的人很多,弟無德無能,怎敢以潛龍自居!” 牛金星大聲說:“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一姓之天下,惟有德者居之。

    将軍愛民如子,思賢若渴,遠非他人可比,萬不要妄自菲薄。

    ” 尚炯說:“啟翁說得很是。

    不過闖王這裡隻有沖鋒陷陣的武将,還缺少蕭何、張良。

    ” 牛金星明白尚炯故意拿這話挑他,不說什麼,哈哈地大笑起來。

    醫生和闖王交換了一個眼色,跟着大笑。

     晚飯端上以後,他們一邊吃一邊暢談。

    飯後繼續暢談。

    在自成說來,這是他生平最愉快的一次談話。

    他深深敬佩牛金星對于當今國家大事,曆代的興亡治亂,都有豐富知識,恨相見之太晚。

    談到二更時候,忽然有人來找醫生,說是李過那裡有一個弟兄在巡邏時從崖上跌下去,傷很重,請他快去救治。

    醫生走後,闖王把凳子往前拉拉,聽牛金星繼續往下談。

    他因為晚上又陪着客人喝了幾杯酒,感到喉嚨有些幹渴,倒了一杯茶咂了一口,放在膝上,用手扶着,聽得入神,忘記喝了,忽然手一動,竟将一杯冷茶潑到褲子上,濕了一大片。

    但闖王沒做聲,若無其事地将空茶杯放回桌上。

     金星說:“将軍經此一番挫折,人馬大減,誠然是将軍之大不利。

    然倘能抓緊時機将此少數将上嚴加訓練,使每個人皆知為何而戰,為誰而戰,則不敗之基礎從此奠定。

    将來時機一至,十萬百萬之衆不難号召,有此一批訓練有素之将士,放在十萬百萬人中,猶入身之有骨骼,樹木之有根幹。

    沒有這一批人,縱有百萬之師,不過是烏合之衆耳。

    ” 闖王快活地點頭說:“先生說得是!說得是!正說在我的心上!我也有這個想法,經先生這一指教,我的心上更亮啦!” 牛金星繼續說:“從天啟末年以來,十餘年間豪傑并起,不可勝數。

    若張獻忠、羅汝才、老回回、革裡眼與左金王等,是其中佼佼者。

    然而以弟看來,這班人雖能成為一時風雲人物,卻未必能成就大事。

    ” “何以見得?”自成問,其實他對這班起義首領也有清楚認識。

     “他們之所以不能成大事者,首先在胸無大志,其次在軍紀不整,不能深得民心。

    ” 自成說:“先生說的是。

    他們雖然起義了十一二年,卻都沒有與朱家朝廷勢不兩立的心,所以一遇境況不順,便都躊躇觀望,打算投降,或向朝廷虛受招撫,惟求苟安一時。

    張敬軒在這班人中還算是一個比較出色的人物,可是直到 718如今還隻想着誅殺貪官污吏,倒把朱家朝廷這一個禍國殃民的總根子放過了。

    正因他看得不高,所以在一年前也向朝廷投降了。

    雖說他不是真降,那也是不應該的。

    他近幾年的聲望高,玩的這一手對大局影響很壞。

    近來,他有些明白了,後悔了。

    雖然我跟敬軒之間平日有些芥蒂,但是我想着應該以大局為重,在目前這個節骨眼上需要去勸勸他,推他一把。

    還好,他決定勒馬回頭。

    我們起義,就是古人所說的湯、武革命,必須宗旨很正。

    你想,要是起義之後,随波逐流,大的方向不明,路子走歪,如何能成就大事?” 金星說:“将軍所論,足見宏圖卓識,迥非他人可及,目今天下擾攘,群雄紛起,能夠救民水火,終成大業者,惟将軍一人耳。

    ” 自成謙遜他說:“我自知德才不足,原不敢懷抱奢望。

    高闖王在日,也隻是想竭忠盡力保高闖王覆滅明朝,重建清平世界。

    高闖王死後,我雖然被衆人推為闖王,實因德威不足以率衆,智謀不足以應敖,才落得接連受挫,不得已來到商洛山中潛伏一時,再圖重振旗鼓。

    說好的是我自己不洩氣,餘下的将士們雖少,卻不離心,都肯跟着我奮發圖強。

    如今就靠這點兒本錢了。

    依先生卓見,我軍今後的路子應該如何走?” 牛金星早已胸有成竹,概括他說:“今後道路,不過兩句話:高舉堂堂正正之旗,專做吊民伐罪之事。

    ” “請足下講說清楚。

    ” 金星說:“将來大舉之後,必須馳檄遠近,向百姓明白宣布:闖王是奉天倡義,矢志覆滅明朝,重整乾坤。

    這就是高舉堂堂正正之旗。

    凡能解民倒懸的事多做,凡欺壓殘害小民的王、侯、官紳,嚴厲懲處。

    這就是吊民伐罪。

    倘若如此,何患大業不成?” 闖王不覺将膝頭一拍,連說:“好,好。

    請再講下去,講下去。

    ”又将凳子向前移一下。

     在我國曆史上,每逢天下大亂,将要改朝換代時候,總有許多封建士大夫和不曾做官的讀書人,同當時的舊政權有矛盾,感到絕望,懷着新的政治憧憬和個人野心,或遲或早,通過不同的途徑和方式投入起義陣營。

    兩漢以後,由于儒家思想已經變成了統治思想,這類人物大多數都飽受了儒家教育,多讀了儒家編纂的經、史之書,與一般俗儒和腐儒不同的是他們較明白民間疾苦,較留心經世緻用之學,其中一部分或多或少地接受了法家影響,一部分揣摩過兵家著作,留心治軍打仗的事,其下者接受了縱橫家的影響,也接受了陰陽五行學說,會一些風角、六王等迷信玩藝。

    有的人以儒家思想為主,兼受了其他多方的輕重不同影響。

    這一類人物,投入起義陣營之後,往往能夠在一定時期内,在某些方面對革命鬥争起一定的積極作用,而在另一些方面也會起消極作用,不管這類人物的身份和作用如何不同,有一點卻是共同的:他們都沒有背叛自己的地主階級,努力用傳統的封建政治思想影響起義領袖和革命道路,希望按照他們的思想創建新的帝國,希望他們自己能夠成為新朝的開國功臣,富貴榮達,名垂青史。

    牛金星就是這一類人物中較為突出的一個。

    他現在深佩李闖王确是創業英雄,也深感于闖王對他的隆重接待與虛懷問計,所以他就将明朝将近三百年的重大積弊以及今日病入膏肓的情況分析得十分透辟,然後接着說: “十餘年來天下黎民苦于兵革,苦于殺戮,苦于妻子離散;衆人所夢寐以求者是房屋不遭焚燒,婦女不遭奸淫,丁壯不遭殺戮,父母妻子相守,從事耕作于田間。

    誰能解民倒懸,則天下民心鹹歸之,孟子說:‘仁者無敵’,就是這個道理。

    ”見闖王用心在聽,臉帶微笑,頻頻點頭,牛金星接着說:“孟子還說:‘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

    誠如是也,民歸之,猶水之就下,沛然誰能禦之!’” 牛金星知道李自成幼年時讀過私塾,近來又在溫讀《論》、《孟》,所以在言談中特意引用孟子的活,為他的議論增加力量。

    見自成頻頻點頭,他接着說道: “目前天下之民極貧,極苦,正如《孟子》上所說的,‘如水益深,如火益熱。

    ’‘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時者也。

    ’孟子又說:‘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

    ’今後大軍所到之處,開倉放赈,蠲免征賦,農民無耕牛者給以耕牛,小商小販無資謀生者貸以資本,殺貪官,除土豪,尊重儒士,網羅人才。

    誠如是,則百姓望将軍‘如大旱之望雲霓’,豈有不‘箪食壺漿,以迎王師’!” 闖王說:“倘若到了小百姓‘箪食壺漿’相迎的時候,咱們的局面就打開了。

    先生說的很好,令我受益不淺。

    要是百姓們盼望咱們義軍‘如大旱之望雲霓’,咱們就成為‘及時雨’了。

    ” “對,這是真正的‘及時雨’。

    近數十年來,坊間流行一部小說,名叫《水浒》,相傳是元末國初人施耐庵編的,幾年前我看見了李卓吾先生的評本。

    宋江不過是小吏為盜,并無大志,也不懂吊民伐罪的大道理。

    隻因他在江湖上慣行小恩小惠,竟然被人們稱為山東及時雨。

    其實,他如何能配!究竟何謂之‘及時雨’?《孟子》上說:‘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

    天油然作雲,沛然作雨,則苗勃然興之矣。

    其如是,孰能禦之!’這‘孰能禦之’也就是百姓歸心,無敵于天下的意思。

    ” 自成笑着說:“起小讀《孟子》,隻會讀口歌①。

    如今聽先生這樣講《孟子》才算講出來新意思,講出了精髓。

    不過有兩件事先生因從來不在義軍,也不清楚。

    拿尊重儒士來說,咱們義軍,向來對清貧正派的讀書人都是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