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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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清的朝房中(今天不是常朝的日子)閑談,等候着太監傳旨。

     大約過了一頓飯時候,從裡邊走出來一位太監,傳盧象升速到平台見駕,象升慌忙别了嗣昌,随着太監進宮。

    當他從皇極殿西邊走過去,穿過右順門,走到平台前邊時,皇帝已經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

    禦座背後有太監執着傘、扇,禦座兩旁站立着許多太監。

    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袅袅地冒着細煙,滿殿裡飄着異香,殿外肅立着兩行錦衣儀衛,手裡的儀仗在早晨初升的陽光下閃着金光。

    盧象升在丹埠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低着頭跪在用漢白玉鋪的地上,等候問話。

    聽見大監傳旨叫他迸殿,他趕快起來,躬着腰從左邊登上台階,走進殿裡,重新行禮,更不敢擡起頭來。

     雖然五年前盧象升就擔任了重要軍職,替崇祯立下了不少功勞,但崇祯還是第一次單獨召見他,希望自己同楊嗣昌秘密決定的國策能夠從這一位罕重望的總督身上得到支持。

    有片刻工夫,崇祯沒有說話,把盧象升通身上下打量一眼。

    這位文進士出身而又精通武藝、熟悉韬略的人,今天給他的印象特别好,盧象升才三十九歲,面皮白皙,帶有風塵色,下颏有點尖,顯得清瘦,配着疏疏朗朗的胡子,完全像一個書生,不像是一個娴于騎射,能夠身先士卒,沖鋒陷陣的人。

    但是他的一雙劍眉和高聳的顴骨,寬闊的前額,卻帶着沉着而剛毅的神氣,把低着頭跪在面前的盧象升打量過後,皇帝開口說: “虜騎人犯,京師戒嚴。

    卿不辭辛苦,千裡勤工,又為朕總督天下援兵,抵禦東虜,忠勤可嘉。

    朕心甚為喜慰。

    ” 這兩句慰勉的話使盧象升深深感動,覺得即令自己粉身碎骨,也沒法報答皇上的“知遇之恩”。

     “臣本無帶兵才能,”他回答說,“平日隻是愚心任事,不避任何艱難,但自臣父下世以後,臣心悲痛萬分,精神混亂,遠非往日可比。

    況以不祥之身,統帥三軍,不惟在将士前觀瞻不足以服人,恐怕連金鼓敲起來也會不靈。

    所以常恐辜負聖恩,益增臣罪。

    ” 崇祯又安慰他說:“盡忠即是盡孝。

    大臣為國奪情,曆朝常有。

    目前國步艱難,卿務須專心任事,不要過于悲傷,有負朕意。

    ” 說到這裡,崇祯就叫太監拿出花銀、蟒緞,賜給象升。

    象升叩頭謝恩畢,崇祯問道: “東虜兵勢甚強,外廷諸臣意見紛紛,莫衷一是。

    以卿看來,應該如何決策?” 一聽見皇上提出來這個問題,似有遊移口氣,盧象升突然忘記害怕,也忘記注意禮節,擡起頭來,雙目炯炯地望着皇上,聲如洪鐘他說: “陛下命臣督師,臣意主戰!” 太監們都吃了一驚,偷偷地向皇上的臉上瞟了一眼,以為他必會動怒。

    他們看見皇上的臉色刷地紅了,一直紅到耳根,盧象升也意識到自己的态度有點魯莽,趕快低下頭去,但是性情暴躁的皇帝并沒有動怒,反而被他這簡短的一句話弄得瞠目結舌,沒有話說。

    過了很久,他才說: “說要招撫,是外廷諸臣如此商議,不是朕的主張。

    此事關系重大,卿出去後可以同楊嗣昌、高起潛他們商量,倘不用撫,那麼或戰或守,何者為上?” “臣以為自古對敵,有戰法,無守法。

    能戰方能言守。

    如不能戰,處處言守,則愈守愈受制于敵。

    ” “戰與守,須要兼顧。

    ” “戰即是守。

    今日必須以戰為主,守為輔,方能制敵而不制于敵。

    ” “卿言戰為上策,但我兵力單薄,如何戰法?” 盧象升慷慨回答:“臣以為目前所患者不是我兵力單薄,是朝廷尚無決心!關甯、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三大營兵除守城外也有數萬列陣城郊。

    隻要朝廷決心言戰,鼓勵将士,即不用三大營兵,五萬勤工兵也堪一戰。

    況敵輕騎來犯,深人畿輔,必須就地取糧,懇陛下明降谕旨: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食;守土之官,與城共存亡,棄城而逃者殺無赦,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旅,可抽調部分人援,畿輔士民,屢遭虜騎蹂躏,莫不義憤填胸,恨之切骨,隻要朝廷稍加激勸,十萬之衆不難指日集合!” “糧饷困難。

    ” “京城與畿輔州縣,官紳富戶甚多,可以倡導捐輸,以救國家燃眉之急。

    ” 崇祯苦笑一下,停了片刻,說:“洪承疇刷、傳庭正在剿賊,不宜抽調。

    ” “即令洪承疇、孫傳庭的人馬不能抽調,臣雖駕鈍,仍願率關甯、宣、大、山西諸軍,與虜決戰。

    ” 崇祯心思沉重,默默無語,毫無表情地凝視着盧象升的烏紗帽頂。

     盧象升不敢擡頭,又說:“目今國危主憂,微臣敢不肝腦塗地,以報陛下?但兵饷須要接濟。

    ” 崇祯說:“但得卿肯受任,替朕分憂,至于兵饷一節,即命楊嗣昌與戶部臣設法接濟。

    ” “謝萬歲!”盧象升叩頭說。

     崇祯又間了些關于昌平軍中和宣、大、山西防務情形,心中又十分猶豫起來。

    一方面,他覺得盧象升的忠心是可嘉的,堅決主戰也不無道理,另一方面,他又怕萬一一戰而敗,大局更難支撐。

    沉吟片刻,他說: “卿往年剿辦流賊,疊奏膚功①。

    但東虜非流賊可比,卿宜慎重。

    ” ①膚功--大功。

     “用兵作戰,自宜慎重。

    但以愚臣看來,流賊中若高迎祥與李自成一股,堅甲鐵騎,部伍嚴整,其手下強兵悍将,不讓安、史①,隻是諸臣諱言,朝廷未之深知。

    今日如有人在皇上前誇張虜騎精銳,隻不過為議和找地步耳。

    ” ①安、史--安祿山和史思明。

     “我軍新集,遠道疲累。

    敵勢方銳,總以持重為上,不可浪戰。

    ” 盧象升聽到“不可浪戰”四個字不覺一驚,好像一瓢冷水澆在頭頂。

    他正要不顧一切地繼續向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皇帝用冷淡的聲調說:“卿鞍馬勞頓,休息去吧。

    至于戰守事宜,可與楊嗣昌、高起潛等仔細商議,看如何進行方好。

    ” 盧象升不敢再說什麼,隻得叩頭辭出。

    他剛走到右順門外,一個太監出來,說皇上在左順門賜他酒飯,他就随着太監往東走去。

    皇上賜酒飯照例是個形式,菜隻有四樣,不能認真吃;酒也不能認真喝,隻能把杯中的酒澆在地上,還得重新叩頭謝恩。

    但是在封建時代,這件事被認為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