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一本書的背後

關燈
年中,純文學在整體比例中縮減了大約30%,幅度不可謂不小,難怪文化評論者痛心疾首:純文學不再有大衆,隻有小衆、分衆了。

     可是數字有撲朔迷離的面貌。

    純文學比例降低了,然而總數卻仍是增加的。

    1963年德國出版的純文學書是5243種,1993年卻是9303種,人口當然還是那麼多。

    樂觀者可以說,雖然電視電影光碟電腦攫取了人們大量的時間與注意力,德國人閱讀的文學書竟然還較三十年前多了一倍,異哉。

     我倒不驚訝;在這麼一個喜歡安靜、崇尚深沉的國度裡,文學啊,絕對死不了。

    德國人性格裡的認真,在我看來,簡直就像豹皮上金黃的斑點,走到哪兒亮到哪兒;是擺脫不掉的胎記。

    深秋的一個夜晚,我去法蘭克福聽一場作品朗讀。

    晚上的節目嘛,不管是音樂會、電影或演講,兩個小時也就結束了吧。

    可是這場文學作品朗讀會,使我終生難忘。

    在一個小小的畫廊裡,來了大約三十個觀衆,其中有幾個嬰兒像袋鼠一樣趴在年輕母親的胸上。

    該朗讀的作家、作家的翻譯者、作家的評論者,再加上主持人,可能還超過三十人。

     朗讀從6點開始。

    8點,我覺得脖子酸了。

    9點,腿坐麻了。

    10點,吸收能力開始下降,聽得不知所雲——但是我堅持着;我要看看這德國的文學愛好者,能耗到什麼時候! 11點,我的頭不時垂下來,快要睡着了。

    12點,教堂的鐘聲隐隐傳來,一個作家正在用他低沉單調的聲音念一段小說;我兩眼發直,頭昏腦漲。

     清晨1點,我逃離現場,心裡充滿恐怖感:愛文學可以愛到這種地步,饒了我吧! 他們究竟是幾點鐘散的,我當然不知道。

     我住在一個一萬七千人口的小鎮上;這個小鎮有一個圖書館、三家書店、三個畫廊,還有一個表演廳。

    圖書館的書架是開放式的,随人進出,免費借書。

    三家書店規模都不大,但是由于德國書商的電腦聯線系統,任何在書店當場找不到的書都可以在第二天快遞到書店;再小的書店,再遠的村子,再冷僻的書,二十四小時之内都可以買到手。

    目前有七十三萬種書可以購買,書名全在書店裡的電腦熒幕上。

     在小鎮中心的表演廳每周節目不斷:話劇、舞蹈、音樂會……。

    作家朗誦更是不可少的活動。

    在這個崇智的社會裡,作家依舊有他特殊的光環。

    小鎮居民在買菜的路上看見作家的海報,于是折進書店買一本他的書——買不到就訂一本,明天再去取。

    那天晚上到了,他帶着那本書,在講廳前排坐下,專心地聆聽作者朗誦書裡的句子。

    他完全可以在家裡床上自己看那本書,但是他一定要來這裡看見作家的容貌、聽見他的聲音。

    最後,他也排到隊伍裡去,等作家在他的書頁上簽下名字。

    這本書,對他,似乎就有了特别的意義。

     (原載1998年3月18日《文彙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