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清清楚楚的個人,在群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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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懶洋洋的下午,漫步走進文廟。

    老人聚集在院落裡,有的下棋,有的練拳。

    橋拱上肩并肩坐着一整列老人,無所事事地低頭打盹或仰臉曬着太陽。

    若用鏡頭攝起來,這又是一個“集體圖”:幾百個老頭,剪着一樣的平頭,穿着一樣的藍布褲,臉上有一樣的黑斑。

     可是我想起《晏子春秋》裡的一個老頭。

    齊景公到麥丘遊玩,碰見一個八十五歲的老人。

     公曰:“壽哉!子其祝我。

    ”封人曰:“使君之年長于胡,宜國家。

    ”公曰:“善哉!子其複之。

    ”曰:“使君之嗣,壽皆若鄙臣之年。

    ”公曰:“善哉!子其複之。

    ”封人曰:“使君無得罪于民。

    ”公曰:“誠有鄙民得罪于君則可,安有君得罪于民者乎?” 晏子谏曰:“君過矣!彼疏者有罪,戚者治之;賤者有罪,貴者治之;君得罪于民,誰将治之?敢問:桀纣,君誅乎,民誅乎?” 誰又敢說那文廟“集體圖”中的老頭兒們不是各自胸有丘壑的個人呢? 我們坐在一個餐館裡頭,兩個朋友辯論起來。

    陳說,他覺得國家很有希望,已經允許私人律師開業。

     “這有什麼意義你知道嗎?”他略帶酒後的興奮,“這表示老百姓也可以控告政府不法,律師可以為他辯護。

    這是法治的基礎呀。

    ” 王卻搖頭:“美則美矣——”他開始分條列舉實行上的種種困難。

    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吵了起來。

     我們在餐館外的人行道上告别。

    街上依舊人潮洶湧。

    暮色中,朋友們沒入群衆,不一會就辨不清背影了。

     唉,但是我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個人的面貌,清清楚楚,在群衆裡。

     而那根本不是什麼“傑出成就”。

    唯一的條件是你必須和“非我族類”站在同一高度的平地上,因為唯有如此你才可能直視他的眼睛,認出他獨特的個人面貌。

    WolfgangBauer所為,不過如此。

     後記:對歐洲人的批評,我想,用歐洲人的語言寫,比較有對話的可能。

    本文原為德文,發表在《法蘭克福彙報》副刊。

    中文版為适應國情,稍有修飾。

     (原載1997年7月31日《文彙報·筆會》) ·德國讀者回響· 中國人以為西方就是美國 ——赫曼·哈特曼 龍應台對德國人亞洲觀的批評當然有一部分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僅隻批評德國人就未免片面了。

    對于異族文化的無知是全世界的普遍現象。

    我們若知道許多中國人,甚至教育水準高的中國人,怎麼看德國人,準會極不愉快地大吃一驚。

     我在台灣讀書和在中國大陸旅行時就發現,在中國人的世界觀裡,美國是整個西方世界的經濟和文化中心,是西方思想和價值觀的起源,而所有西方國家都或多或少依附于美國。

    把整個西方簡化為美國這個概念在許多中國人心目中根深蒂固,使不少來自其他西方國家的學生深感受挫。

     這當然也不必苛責。

    隻有在有了實際接觸之後,認識到對方的煩惱和願望、夢想和期盼之後,我們才能看見群體中的個人。

    值得注意的是當這種無知和經濟上的優越感結合時可能産生的後果。

    在“市場全球化”的時代,我們必須尊重文化的平等。

     遺憾的是,許多在德國公司裡工作的入了德籍的中國人一方面要承受德國人指摘他們“忠誠不夠”,一方面要防禦來自中國人的同樣的批評。

    文化的誤解很難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