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上海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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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邊。

     于是我知道,我會認識上海而走近上海大概不是一件偶然的事,就好像我走向龍華的腳步,廿年前就已開始。

    每個城市有它的履曆。

    這個城市,處在古老的泥土上卻面對着大江大海,永遠有豁出去的氣魄;這個城市,挾着西洋的骨架卻又緊緊系着中國的胸懷;這個城市,時時趕着現代的步伐但怎麼邁出也總帶着傳統的負重。

    我愛上這個城市,難道不是因為我們的履曆如此相像? 而上海會接納我這域外遊子,又何嘗隻是偶然?在20世紀的中國文學史中,這個城市一直是個百川不拒的浩浩大海,吸引了無數出類拔萃的文人墨客也包容了無數消沉潦倒的革命志士。

    哪一天我在西區哪個裡弄裡租下一個“亭子間”開始過起日子來,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上海的美好,就在它氣度的開闊,開闊中蘊藏着無限的可能、瘋狂的夢想的可能。

     所以我對上海有着憧憬。

    30年代末,在《上海的一日》大征文中,文化人曾經有過種種夢想,我憧憬中“上海的一日”大概是這個樣子: 就說是某一年的2月26日吧!這一天的上海晴間多雲但無雨。

    梧桐已紛紛抽出新葉,空氣裡有春天的氣息。

    人行道上賣花攤子不少,攤子邊有賣樂的藝人,也許拉着二胡,也許是小提琴。

    行人走過,聽一陣,丢下幾塊錢。

     這一天,有上千個外國學者在大學裡講課,有更多的外國研究生在這裡求學。

    外國作家在和上海作家交談,外國畫家在畫廊裡看畫,外國音樂家在演奏廳裡表演,也有外國人在這裡開各種各樣的餐館小吃。

    街上走着各色人種,黑人白人印第安人,而他們也自覺是這個城市的一分子。

     這一天,有好幾場新書發布會,來自各地的作家與讀者見面。

    這一天,上海有兩百場演講在進行,從繡花到烹饪,從莊子的和諧觀到韋伯的基督教倫理,從同性戀文學到死亡學的探讨,不同的題目吸引不同的觀衆。

    同時,幾十家劇場在演戲:地方戲曲、現代話劇、實驗新劇、日本能劇、希臘悲劇…… 這一天,大大小小的沙龍裡擠滿了人;文藝青年在朗誦他半生不熟但絕對前衛的詩,半裸的觀念藝術家在宣傳他警世駭俗的構想,即将成名的哲學家在高談闊論尼采“一切價值的重估”。

    這一天,好幾個創新的雜志正在排版,兩個對抗的先鋒藝術宣言正要落稿,一本即将震驚文壇的詩集正在簽約,一篇科學論文馬上要改變世界。

     這一天,一場公開舉行的政治辯論使教育會堂附近的交通完全堵塞。

    這一天,某個報紙的社論抨擊時事尖銳兇猛,編輯室電話響到半夜。

     這一天,有幾個作家得了獎,他們的《得獎感言》刊在報紙上。

    他們很高興,雖然知道那頁報紙馬上會被拿去包油條或鞋子。

     這一天,我從裡弄出來,在巷口“永和豆漿”買了個粢飯團——包了肉松榨菜的,邊走邊吃。

    晃到福州路,走進一家七層樓的書店,那書店門楣上有個木牌,上面刻着漂亮的草書:“我思,故我在。

    ”我嘛,就在那牌子下等着。

     (原載1998年2月26日《文彙報·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