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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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可不行了,台上是專業人才(除我和錢英豪)演出,台下觀衆裡有軍隊和地方的許多高幹,我們不緊張才是怪事。

    我這人有個怪毛病,一緊張就想蹲廁所,真蹲到廁所裡又沒有景,一出來又不行。

    進進出出,反複折騰,鬧得苦不堪言。

    劇團領導過來安慰我:“别緊張,像在黃縣時一樣,放松,徹底放松。

    ”話是這麼說,但我總放松不了,氣得錢英豪一把捏住我大腿根死勁地一擰,哎喲我的親娘!痛得我在地下蹦了一個蹦(事後發現大腿裡側青了一大片),眼淚都流出來了。

    說也怪,錢英豪這一下子,竟把我的毛病暫時治好了。

    我的肚子輕輕松松,心跳也變得有規律了,再也不用坐立不安、把兩條腿像擰繩子一樣擰來擰去了。

    隻有大腿根裡側火燒火燎地痛。

    我安靜地坐下來,聽着前台的動靜。

     掌聲停止,演出開始了。

    舞台上的巨大轟鳴被層層牆壁擋住,傳到化妝室時,已變得很柔和,我竟産生了自己是待在透明的水裡谛聽岸上聲音的感覺。

    這時曾受到我高度崇拜的報幕員牛麗芳提着一束鮮花進了化妝室。

    我和錢英豪借調到劇團還不到兩個星期,見過幾次未上妝的牛麗芳。

    她不上妝時臉色蒼白,嘴唇破舊,雙眼無神,眉毛稀疏,頭發雖黑但沒有光澤。

    初見時我根本想不到是她。

    那天是星期天,她反穿着軍用棉衣,讓珩線暴露在外,趿着一雙紅色塑料拖鞋,端着臉盆,臉盆裡盛着肥皂什麼的,濕漉漉的頭發裡插着一把粉紅色塑料梳子,從澡堂那邊走過來。

    錢英豪戳我一下說: “呶,報幕員!” 我趕緊看他一眼,說: “不像吧?她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錢英豪說:“要是不是她,我把眼珠摳出來給你當玻璃球兒玩!” 我又看了她一眼,說: “模模糊糊有點像。

    ” “别的不說,你就看看她那嘴吧,我敢打賭,咱全要塞的女兵數她嘴大。

    ”錢英豪肯定地說。

     當我遵照着錢英豪的指示,再次回頭專門去看她那張大嘴時,卻碰上了她那惡狠狠的目光,吓得我趕緊縮縮脖子,抽回眼睛,聽到她在背後罵我們: “流氓!” 她的罵使人感到羞愧難當,因為我忽然意識到,不着彩妝的她更加令我迷醉,而最讓我迷醉的竟是她那張大嘴。

     她提着上台報幕的那束鮮花依然是去年獻給我們的那束花。

    她把它摔在桌子上,離着我很近。

    我看着那束花上沾着灰塵和化妝油彩,果然是束塑料花,錢英豪果然經驗豐富。

    我不由地去看她,但她已把身體側過了,将半個臉半個身體對着我們。

    她的臉上塗着濃厚的油彩,耳朵後邊和脖子上的皮膚顯得又灰又黃,這種對比使我産生了不舒服的感覺。

    她從化妝桌上端起一隻用綠色塑料繩編織套套着的果醬杯子,湊到唇邊,輕輕地呷了一口水。

    杯子裡有兩枚黑黑的東西晃動着,錢英豪說那是治啞嗓子的中藥胖大海。

    喝完水後,她又拿起一管紅顔色對着鏡子抹了抹嘴唇。

    她的舌苔焦黃,腮上有一些白色的小包從厚重的油彩中凸出來。

    這個像仙女一樣在我的思念中生活了一年半的女人,現在竟然與我近在咫尺,我看到了她的永遠無法被台下觀衆看到的東西。

    錢英豪竟然大模大樣地問她: “老牛,我們的節目什麼時候上?” 她用舌頭抿了一下嘴唇,斜看我們一眼,冷冷地說: “節目單上不是印着嘛!” 然後她對着我們十分牛皮地皺了皺鼻子,狠狠地用白眼剜了我們一下,匆匆地跑出了化妝室。

     節目單上印着: 滑稽小品: 吃豆。

     表演者: 錢英豪、趙金(黃縣守備團戰士) 說實話,我們倆都不是濃眉大眼高鼻梁的英雄形象,做夢也沒有想到竟然當了演員登了台,盡管是臨時借調的。

    這件事純屬偶然:七七年春節,怕新戰士想家,連裡要組織文娛晚會。

    指導員說,“四人幫”都粉碎了,今年咱要解放思想,不再搞什麼“擊鼓傳花”、“詩郎誦”等等老一套,大家開動腦筋、出點新花樣,隻要内容健康就行。

    好的節目推薦到團裡會演,在大禮堂,尤其是新同志要各顯神通,有本事不露可就埋沒了。

     指導員訓話後,錢英豪找我,說: “趙金,咱倆出個節目吧?” “你别逗了,我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見了生人臉就紅,讓我出節目,你還不如殺了我算了。

    ”我沒好氣地說。

     “我這個節目好演,不要你說一句話,隻要你上了台,張着口等着就行了。

    ”錢英豪狡猾地笑着說。

     “這算什麼節目?”我納悶地問。

     錢英豪笑着說: “這個你就不懂了。

    哎,我問你,還記不記得張老六?” “當然記得,”我說,“咱跟着他割過草。

    ” “吃過他燒的豆!”錢英豪特别強調道。

     張老六是我們村裡的孤寡老頭,秃頭,小眼睛,羅圈腿,滿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