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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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守備區禮堂猩紅的天鵝絨大幕便緩緩地拉開了。

    那是1977年八一建軍節的前夜。

     我和錢英豪待在後台化妝室裡,心中像揣着隻小兔子,别别地亂跳。

    那時守備區有一個名為業餘實則專業的戰士劇團,逢年過節就登台演出幾次,演出節目無非是獨唱、舞蹈、對口快闆、山東快書、相聲、樣闆戲選段之類。

    戰士劇團有一個專管報幕的女演員,個子很高,鼻子很大,嘴也不小。

    我們第一次見她是在守備團的簡陋禮堂裡,那時我們剛入伍半個月,在新兵連裡睡稻草鋪啃窩窩頭凍得直流清鼻涕,所以一進暖氣融融的禮堂就像進了天堂。

    當這個高鼻闊嘴濃妝豔抹的女報幕員從大幕中鑽出來時,我們都以為是仙女下了凡塵。

    心裡想要是能找到這麼樣一個媳婦哪怕過一天死了也不枉為人一世。

    從來沒見到過的強烈燈光照耀着她。

    她穿着一身新得發亮的軍裝,亮晶晶的黑皮鞋,褲線筆直,像刀的利刃。

    胸脯那兒隆得很高——後來我們在一起私下議論她這個時,錢英豪十分内行地說:你們統統外行,那是假的!我見過那玩意兒,一副驢遮眼裡,塞上一斤多棉花,怎麼能不高呢?——她脖子細長,像蒜苔一樣。

    嘴唇紅得透亮,鼻子雪白,眼睛是兩大團漆黑、眉毛略有掉梢,額頭也是雪白。

    尤其是那一頭烏發高高地蓬着,蓬而不亂,亮得晃眼睛,不知抹了幾斤桂花油——又外行了,錢英豪批評我們道,那是用的發蠟!上海造,鑽石牌,四方形鐵盒裝着,一塊二毛錢一盒,還還還桂花油呢,你以為她是地主的小老婆?地主的小老婆才用桂花油——這家夥,好像什麼都知道,好像他是報幕員的化妝師,好在我們什麼都不知道,由着他信口胡說——她懷裡摟着一束鮮花,有紅的有紫的有白的有黃的,簡直是五彩缤紛。

    那花鮮得呀像剛從枝上剪下來的一樣——錢英豪這個雜種硬說花是塑料的——她摟着鮮花一出大幕,台下的新兵簡直炸了營,起初是嗷嗷亂叫,一個軍官站在過道裡喊:不許亂叫,鼓掌!于是緊緊閉住嘴,發了瘋樣拍巴掌,拍得指頭骨都痛了——錢英豪批評我鼓掌姿勢不對,既費力手又痛發出的聲音還不大。

    他說兩隻手掌彎曲成弧形,不要正對着拍,要十字交叉着拍,這樣兩掌之間有一個空間,發出的聲音特别大而且手還不痛。

    我一試驗,果然他說得對。

    他得意地說:服氣了吧?我說:服倒是服了,不過她一出來,我整個人都懵了,哪還顧得上去研究拍巴掌的姿勢?他說:你這種人幹不了大事。

    我問為什麼,他說幹大事的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保持頭腦冷靜——盡管沒有幾個新兵會像錢英豪那樣研究鼓掌姿勢,但掌聲還是像浪潮一樣,差點把禮堂的蓋子給掀了。

    她一定很得意,因為她對着我們咧開嘴閃出兩排白牙,腮上擠出兩道溝溝,她在笑。

    這麼多小夥子給她鼓掌她怎能不得意呢?掌聲終于停息了,她邁着小碎步走到頭上纏着紅布的麥克風前,千嬌百媚又一笑,然後啟朱唇露銀齒,聲音猶如叮咚泉水從嘴裡流出來: “敬愛的首長,親愛的戰友們,你們好!” 又是一陣掌聲,就像報紙上常說的那種“暴風雨般的掌聲”。

    這次我們改掉了農民習氣,隻拍巴掌,再也不嗷嗷亂叫了。

    她又說: “我代表守備區戰士業餘劇團向你們緻以崇高的敬意!” 說到“敬意”時,她把聲音突然揚上去,好像平地上突然冒起了一座高樓,好像河面上突然掀起了一個波浪,這一下猶如火上澆油,把我們煽得激情似火,熊熊燃燒,還猶豫什麼?還研究什麼?鼓掌吧同志們!她又說: “親愛的新戰友,你們放下鐮刀鋤頭鍁镢二齒鈎子,參加解放軍,穿上綠軍裝,走進革命隊伍,扛起革命槍,鮮紅領章兩邊挂,五角帽徽閃金光。

    我謹代表戰士業餘劇團向你們緻以崇高的軍禮!” 她雙手摟着那束鮮花,其實無法行軍禮,我們對此表示充分的理解,鼓掌。

    她說: “歡迎新戰士專場文藝演出現在開始,第一個節目大合唱《我是一個兵》。

    ” 原來這場演出是為我們新戰士準備的,當兵真好,當兵真有意思。

    她摟着那束鮮花鑽到大幕裡去了。

    原來這束鮮花也是獻給我們新兵的,人多花少,不夠分,分不好得罪人,所以她抱回去了。

    對此我們也表示充分的理解,鼓掌。

    然後大幕徹底拉開,軍号吹響,戰歌嘹亮。

    節目有精采的也有不精采的,其實節目已經無關緊要了,我的心整個地拴在了那報幕員的身上。

    現在,僅僅距那次演出一年半的時間,我和錢英豪竟然作為戰士業餘劇團的特邀演員,與她一起同台演出了! 這時我們已經知道她叫牛麗芳,七三年的兵,原先在守備區醫院當護理員,因為能歌善舞,被選到業餘戰士劇團。

    起初跳舞,後來因為摔了腿,改行報幕。

    我和錢英豪在黃縣守備團的禮堂裡演出過,那時大家都放松,台上戰士演,台下戰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