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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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後,早往年鬧八路那陣,娘整夜不困覺給八路碾小米子烙煎餅,也沒發過一句怨言,現如今不行喽……’待一會兒娘說:‘你抱着她出去轉轉吧,我該做飯了。

    你爹在河堤那邊放牛,你去看看吧。

    ’” “我抱着盼盼,百感交集地朝河堤走去。

    盼盼咿咿呀呀地哼唧着,已經有氣無力。

    我突然覺得這孩子要死,心裡恐懼得要命,忙解開紐扣,脫下軍上衣,把她包起來。

    站在高高的河堤上,看到那一輪紅日大如磨盤,正飛快地沉沒,冰涼的紅光輝映着河底坑坑窪窪中的積水,宛若紅色的冰。

    我感到渾身發冷。

    河堤上蹲着幾個老頭,其中一個瘦如幹柴,滿頭白發,那就是我的爹。

    我朝他們走去,腿像石柱子一樣僵硬沉重。

    我走到他們面前時,他們已經站了起來,連爹在内一共有三個老頭,都是我的叔叔輩的,問候寒暄過,那兩個老人就逗盼盼,讓她叫爺爺。

    那個紅光滿面的胖老頭,兒子在縣裡當官,明顯的氣魄不一樣,說起部隊裡的事,他也很内行似的說:‘叫你爹出點血吧,買點稀罕東西帶回去,連長指導員之類的送送,管用的。

    軍隊地方一個理,這個我懂。

    ’爹嗫嚅着:‘哪裡還有血出?沒有血啦,用紮槍攮上兩個透眼也淌不出幾滴血啦,眼見着連買鹽的錢都沒有了……’胖老頭說:‘老兄弟,這就是你糊塗不明白啦!錢還有白花的嗎?沒有,錢沒有白花的!十車大糞下了地,春天不長秋天長,早晚要使勁。

    信我的話,寶珠這次回去,你豁出去三百塊,打點打點,趕明兒寶珠提拔成軍官,錢是大把地掙,虧不了你的本!’他嗓音宏亮,震得我的耳朵嗡嗡響。

    爹說:‘二哥說的話一句瞎的也沒有,隻有我——’爹指指瘦骨嶙嶙的胸脯,說,‘把我賣了也不值三百塊錢呐!’胖老頭說:‘我知道你沒有錢。

    活人能叫尿憋死?沒有就借嘛!等到寶珠提拔成軍官,連本帶利一齊還!’爹苦笑着說:‘能借到錢不算窮人家。

    就我這個樣,誰見了不躲得遠遠的?嗨,算了,命裡有時總會有,命裡沒有莫強求。

    自己闖去吧,窮人家的孩子,别起心太高,出去混兩年,吃幾天好湯飯,穿二年新衣衫,也不枉為人一世。

    混好了是老天爺開眼,祖宗墳上冒青煙,混不好也是該當的,回家來刨着土坷垃掙口飯吃,祖祖輩輩一茬人不都小的熬大大的熬老老的熬死,一把黃土蓋住眼,完了事喽。

    ’胖老頭說:‘聽聽你說這些話,喪氣不喪氣?咱寶珠一表人材,終不像個土坷垃裡找食吃的鳥,人活着,就要憋足心勁往上奔,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就說俺家勝利吧,在縣裡打雜那陣子,也是低頭耷拉角,我就給他打氣、鼓勁,賣了一頭肥豬,殺了三棵梧桐樹,湊了三百零幾塊錢,買上煙呀酒呀,管用的領導都打點到了,等到機構改革,一下子提成了局長!管着好幾千人!車坐明蓋的,煙抽帶把的,酒喝鐵罐的,吃飯是七個碟子八個碗,吃一看二眼觀三,家裡養着一條大狼狗,吃肉吃魚、吃得毛眼兒流油,叫起來不是汪汪汪,是哐哐哐,哪裡是條狗?活脫脫一匹老虎。

    老婆孩子享的福像山一樣高像海一樣深,難得那小子有孝心,把我接了去,住了三天住不下去了,咱天生一副窮骨頭,享不了那麼大的福……’” “我知道他短時間内不會結束他的話,便說:‘爹,咱家去吧?’爹說:‘家去啦,二哥,您坐着。

    ’胖老頭說:‘寶珠大侄子,回家和你爹好好合計合計,舍不出孩子套不到狼,挂不上蛐蟮魚不會咬鈎,你會有大出息的,我的眼力向來是一等一的……’爹起身去捉牛。

    牛在河堤的漫坡挑挑揀揀地吃草,缰繩盤在角上,顯得格外自由。

    夕陽照着我的爹,使我的爹像個金人,使我爹的影子拖得很長。

    我托着我的女兒,心如蒼涼的荒原,眼睛越過河堤對面稀疏的樹木,看到那一片片白棉如雪的大地。

    螞蟻般的人們還在地裡勞碌着,那其中有我的妻子。

    十幾小時沒吃一點奶水的女兒在我的手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甯,不時地抽搐着。

    我在清涼的空氣中,嗅到我女兒身上的腥臭味兒……” “直到天黑透了,我老婆才回來。

    她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