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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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醫生來到,是個疲勞的年輕男人,膚色灰黃,兩眼發紅。

    一根針管再次紮進我的胳膊。

    我大口喝着端給我的冰水。

    我聽不懂這醫生的低語,他也無意讓我聽懂。

    不過那些聲音漸趨平靜,而且讓人放心。

    我聽到了幾個字眼兒,什麼“流行病”,“寒流”,“不堪忍受的惡劣環境”。

     等屋門關上後,我求她快點過來。

    “讓我靠着你跳動的心髒,”她挨着我躺下後我對她耳語道。

    挨着她的感覺真好,她柔軟豐腴的肢體,沉甸甸的Rx房貼着我的胸脯,光滑的腿貼着我的腿。

    我是不是病得太厲害,連害怕也不知道了? “睡覺吧,”她說。

    “别擔心了。

    ”濃濃的困意終于襲上來,濃得像外面的夜,深得像外面的雪。

     “你不覺得你該忏悔了嗎?”克勞蒂娅問。

    “你要清楚你的處境岌岌可危。

    ”她正坐在我的腿上,凝視着我,兩手摟住我的肩膀,昂着的小臉距離我的臉很近。

     我的心在收縮,疼得像要爆炸,但這裡沒有刀子,隻有這兩隻勾住我脖子的小手。

    擠碎的玫瑰花香味從她顫動的發梢沁出來。

     “不。

    我不能忏悔,”我對她說。

    我的聲音顫抖着。

    “哦,上帝,你到底要我做什麼?” “你并不後悔!你從來不内疚!快說。

    講出實情!你該受我把那把刀捅進你的心髒。

    你知道實情,早就知道!” “不!” 我盯着她那張包在秀發的小臉,心痛欲裂。

    我把她抱起來,放在我面前的一張座椅裡,然後跪在她腳邊。

     “克勞蒂娅,聽我說。

    這一切不是我發動的。

    我并沒有創造世界!這種罪惡從來都存在。

    它埋伏在暗處,趁我不備抓住我,并把我加入它,成為它的一部分,使我隻能按照我的生理需要行事。

    請不要笑話我,别扭頭不理我。

    不是我造的孽!我現在這樣不是我自己造成的!” 她瞪着我,惶然不知所措,随後她豐滿的小嘴綻出迷人的微笑。

     “這樣并非全是苦惱,”我緊緊抓着她的雙肩說。

    “它不是下地獄,跟我說它不是,跟我說這裡也有快樂。

    難道惡魔也能快樂嗎?天哪,我真不明白。

    ” “你雖然不理解,但仍照幹不誤,對不對?” “是的,而且我不感到内疚。

    我不。

    我會站在屋頂上對着蒼天大喊我不内疚。

    克勞蒂娅,我還會幹的!”我長歎了一口氣。

    我重複着剛說的話,聲音越來越大。

    “我還會這麼幹的!” 屋裡鴉雀無聲。

    她還保持着平靜。

    她生氣了嗎?吃驚了嗎?看着她面無表情,我無法測知。

     “唉,父親,你真邪惡,”她輕柔地說。

    “你怎麼這麼固執己見?” 大衛從窗口那兒轉過身來。

    他站在她肩膀後面,居高臨下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我是我這一物種的精英,”我說。

    “我是個完美的吸血鬼。

    你看着我就等于看着吸血鬼萊斯特。

    誰也赢不過你眼前的這個鬼――誰也超不過!”我慢慢站起來。

    “我不會随着時間流逝而成為傻瓜,也不會成為被千年歲月磨硬的神祗。

    我不是披着黑鬥篷的魔術師,也不是滿腹悲涼的流浪者。

    我還有良心,我能區分是非。

    我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并且去做,我是吸血鬼萊斯特。

    這就是給你的答覆。

    樂意為你效勞。

    ” 黎明,雪地上天色明亮。

    葛麗卿依偎着我,還在睡。

    我坐起來,伸手去拿那杯水。

    她沒被吵醒。

    水沒有味,但很涼。

    這時她睜開雙眼,猛地坐起來,一頭深色金發披散在她幹淨和灑滿晨光的臉上。

    我吻了她溫熱的臉頰,感到她的手指勾住我的脖子,然後又拂過我的前額。

     “你帶我渡過苦難,”我說,嗓音嘶啞顫抖。

    然後我又躺回枕頭上,覺得雙頰上又流滿淚水!我閉上雙眼,嘴裡嘟哝着“再見,克勞蒂娅。

    ”同時希望葛麗卿不要聽見。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她正給我端來一大碗肉湯。

    我咕咕喝下,覺得味道還不錯。

    有幾個切開的蘋果和桔子擺在盤子裡,顔色鮮豔。

    我狼吞虎咽地嚼着它們,驚奇地發現蘋果很脆,桔子嚼起來纖維豐富。

    接着又端來一種烈酒加蜂蜜和酸檸檬,這東西我很愛喝,她連忙又去為我調制。

     我再次感覺她真像畢卡索畫的希臘婦女,大個頭,白皙,深褐色眉毛,淡綠色眼睛,使她的臉看上去清純而堅毅。

    她并不年輕,但在我看來反倒更有成熟之美。

    當我問她我好點沒時,她點點頭說我好多了,表情忘我而熱烈。

    她看起來好像永遠在沉思默想。

    她一直注視着我,好像我讓她困惑不解。

    然後,她慢慢俯下身來,把嘴唇壓在我的嘴上。

    興奮像一股電流傳遍我的全身。

     但我又睡着了。

    這次沒有做夢。

    彷佛我一直是個人類,從來都穿着這張人皮,而且,噢,真感謝這張柔軟幹淨的床。

     下午到了。

    樹林那邊是片片藍天。

    我入迷地看着她把壁爐點着。

    看着火光映在她光潤的赤腳。

    莫約的灰鬃毛上着薄薄一層雪,兩爪抱着一個盤子,正不急不徐地安靜吃東西,并時不時擡頭看看我。

    由于發燒,我這副沉甸甸的人體仍在微微顫抖。

    但是畢竟燒退多了,也不那麼難受,原先的渾身哆嗦完全消失。

    啊,她為什麼對我做這一切?為什麼?我又能為她做什麼呢?現在我不再怕死了。

    但我一想到前景――必須抓住那肉體竊賊――就感到恐懼。

    若再多待一夜,我恐怕就要病得不能離開這兒。

     我倆又摟抱在一起沉睡,聽任外面的光線變暗,唯一的聲響是莫約的喘氣。

    壁爐裡的那小淮火在熊熊燃燒。

    屋裡濕暖安靜。

    整個世界都好像溫暖安靜。

    雪又下起來了,不久,溫柔而又無情的夜幕降臨。

    我注視着她睡夢中的臉,想起了我在她的眼裡看過的那種溫柔又癡迷的目光,胸中頓生一股保護她的欲望。

    連她的聲音都染上一層深深的悲哀。

    她通體都透出深刻的看破紅塵和與世無争。

    我心想,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離開她,直至我設法報答她為止。

    我也很喜歡她,我喜歡深蟄在她内心的憂郁,她的隐忍和自我貶抑,她語音和動作的單純,以及地目光中的坦誠和率直。

     等我又醒來時,見那醫生又過來。

    還是那個小夥子,還是皮膚灰黃,一臉倦容,雖然比上次稍有精神些。

    他的白袍很幹淨,是新洗過的。

    他把一個冰涼的金屬小玩意放在我胸脯上,顯然是在聽我的心、肺和其他鬧哄哄的内髒器官,來獲取一點有價值的信息。

    他的手上戴着滑溜溜難看的塑膠手套。

    他正在對葛麗卿低聲說話,彷佛我不在場似的,談的都是醫院裡接踵而來的麻煩。

     葛麗卿穿着一身簡單的藍色連衣裙,頗似修女的裝束,隻是比較短。

    裡面她穿的是黑色的長筒襪。

    她的頭發雖亂但很美,直直的,很幹淨,使我想起德國童話裡被公主編織成金束的幹草。

     我又回憶起我母親卡布瑞,想起我把她變成吸血鬼後的那段怪誕、噩夢般的歲月。

    那時她剪掉她的金色長發,可在一夜之間,頭發趁她在地窖裡昏睡時又長滿她的腦袋。

    當她發現時差點吓瘋了。

    我記得她不斷尖叫,半天才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