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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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到達泰柏特莊園時,時鐘敲響午夜十二點。

    我的感覺是好像從沒見過這個地方。

    現在我有時間在這雪中迷宮裡漫遊,并仔細欣賞剛修剪過的灌木叢的布局,同時想像春暖花開後這花園将是什麼樣子。

    這古老的地方真優美。

    然後我把目光轉向那些緊湊而漆黑的小房間,像是專門建築來抵禦英國的寒冬,還有那些鉛制豎框的小窗戶。

    其中許多現在都亮着燈,在這漆黑的雪夜顯得格外誘人。

     大衛顯然吃完了晚飯,兩個傭人(一個老頭子,一個老太太)仍在樓下的廚房裡忙着。

    與此同時,主人在二樓的卧室裡換完衣服。

    我看着他在睡衣褲外面又套上了一件長長的黑色睡衣,它帶着黑色的絲絨翻領和腰帶,使他看上去很像一個牧師。

    但是它的圖案又過于華麗,尤其是在脖領處又檢進去一條白色的絲綢圍巾,所以又怎麼看怎麼不像是一件教士的黑色長袍。

    之後,他邁着步子走下樓來。

    我從走廊盡頭我最喜歡的那扇門溜進來,然後來到圖書室他的身旁,他正彎下腰去桶壁爐火。

     “啊,你果真回來了,”他邊說邊盡力掩飾喜悅的心情。

    “謝天謝地,隻是你來去都是那麼悄然無聲!” “是啊,挺讨厭的,對不對?”我看了幾眼放在桌子上的聖經,那冊《浮士德》和那本拉夫克拉夫特寫的短篇小說,這本短篇小說雖然仍用訂書針裝訂着,但已被展平了。

    桌上還擺着大衛愛喝的那瓶細頸蘇格蘭威士忌酒和一隻很漂亮的厚底水晶玻璃酒杯。

    我盯着那篇短篇小說,那個神情焦慮的年輕男人的記憶又回到我的腦海裡。

    他走路的方式真古怪,居然在三個明顯不同的地方找到我,一想到這我就有點不寒而栗,我很可能再也見不着他了。

    再說……,不過我還有時間對付這個凡人害蟲。

    我目前想的是大衛,還有今夜我倆要傾心交談的甜蜜感覺。

     “你從哪兒弄到這些漂亮衣服的?”大衛問。

    他的目光上下慢慢打量着我,久久不挪開,好像沒有注意到我正留意他的書。

     “哦,從一家小店裡搞到的。

    我從來不偷獵物的衣服。

    再說,我太喜歡吸下層階級的血,這些穿得都很糟糕,拿他們的衣服也沒用。

    ” 我在他對面的、現在已屬于我的椅子上坐下。

    它有富于彈性的軟皮革和“吱扭吱扭”響、但坐上去很舒服的彈簧,有高高的翼狀椅背和寬闊而結實的扶手。

    他自己的椅子無法與這把相比,但也相當不錯,隻是更有點破舊和起皺而已。

     他站在爐火前,仍然打量着我。

    然後他也坐下了。

    他從水晶細頸酒瓶裡取出玻璃瓶塞,給自己的酒杯斟滿,然後舉起來向我緻敬。

    爾後他深飲一口,微微縮一下脖子,顯然這種烈酒灼熱他的喉嚨。

    突然,那種特殊的感覺又鮮明地回到我的身上。

    我回憶起當年在法國家裡谷倉的閣樓裡喝白蘭地酒的情形,甚至想起我扮的是哪種鬼臉,我的凡人朋友和情人尼克從我手裡貪婪地搶走酒瓶的細節。

     “我看你又恢複常态,”大衛突然熱情地說,一邊凝視着我一邊稍稍放低嗓門。

    他仰靠在椅背上,把酒杯放在他椅子右邊的扶手上。

    他看上去十分威嚴,雖然比我見到他的任何時候都放松得多。

    他的頭發又厚又密,此時已變成一團深灰色的漂亮陰影。

     “我看起來像嗎?”我問。

     “你眼睛裡又出現那種淘氣的光采,”他低聲回答,兩眼仍熱切注視着我。

    “你的嘴唇上挂着一絲微笑,在你說話時也不會有片刻消失。

    而你的皮膚有了很大的變化。

    但願你不覺得疼痛。

    你不疼,對吧?” 我作了一個不在乎的手勢。

    我能聽見他的心跳。

    比在阿姆斯特丹時跳得稍微微弱一點,而且時不時有心律不整。

     “你的皮膚就像這樣還能黑多久?”他問。

     “也許還要許多年,好像是一位古人這樣對我說的。

    我不是在《天譴者的女王》中寫過這個問題嗎?”我想到瑪瑞斯,他不知會如何生我的氣呢。

    他肯定不贊成我的所為。

     “是瑪赫特,你那位古時候的紅發朋友,”大衛說。

    “在你的書中,她宣稱曾幹過同樣的事,隻是為了弄黑她的皮膚。

    ” “真有勇氣,”我咕哝着。

    “而你卻不相信她确有其人,是不是?盡管我現在就面對面同你坐在一起。

    ” “哦,我相信她的确存在。

    我當然相信。

    我相信你寫的一切。

    但是我認識你!請告訴我,在沙漠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當時你真的認為你将會死去嗎?” “大衛,你可以冷不防地問我這個問題。

    ”我歎了口氣。

    “唔,我不敢說我真的認為我會死。

    我當時很可能在玩弄我的慣用伎倆。

    我向上帝發誓不對别人撒謊,但我卻對自己撒了謊。

    現在我認為我不會死了,至少不會死于我自己發明的所有死法。

    ” 他深深地歎了口氣。

     “所以說你怎麼會不怕死呢,大衛,我并不想用這個老問題來折磨你。

    可是我确實無法設想。

    你确确實實不怕死,我就是無法理解這是為什麼。

    因為你當然是會死的。

    ”他是不是正在懷疑我?所以他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

    然而我的話還是引起他極大的興趣,這我能看出來。

    我幾乎能聽見他的大腦在高速運轉,雖然我當然無法聽懂他的思想。

     “大衛,你為何要玩浮士德這套把戲?難道我是梅菲斯特嗎?”我問,“你是浮士德嗎?” 他搖頭。

    “我也許是浮士德,”他喝了一口蘇格蘭威士忌,終于又開口說,“可是很顯然你并不是魔鬼。

    ”他又歎了一口氣。

     “可是我為你掃除了障礙,不是嗎?這點我在阿姆斯特丹就清楚了。

    你是除非萬不得已才待在泰拉瑪斯卡。

    我并不是在把你逼瘋,但是我一直在起着很壞的影響,不是嗎?” 他又沒有馬上回答我的問題。

    他正用他那雙又大又凸出的黑眼睛盯着我,并顯然在全方位地考慮這個問題。

    他臉上深深的皺紋――額頭上的淺溝、眼角旁的細線和嘴周圍的褶子――突出了他這種和藹與開朗的表情。

    此人身上沒有絲毫的酸臭味,但在樂觀開朗的外表下卻隐藏着陰郁和不幸,而且夾雜着貫穿他漫長一生的深刻憂慮。

     “萊斯特,這種局面遲早會出現,”他終于開口說。

    “我不再當個好會長是有原因的。

    這種局面遲早會出現,對此我有相當把握。

    ” “解釋給我聽聽。

    我還以為你一直是這個教派的核心,它是你的全部生命呢。

    ” 他搖了搖頭。

    “對泰拉瑪斯卡來說,我始終是這個職位的不适宜候選人。

    我已經提過我在印度度過青年時代。

    我本可以就那樣生活下去的。

    我不是個世俗意義上的學者,從來不是。

    不管怎麼說,我在這場遊戲中就像是個浮士德。

    我老了,可是還沒有揭開宇宙中的秘密。

    絲毫沒有,我年輕時還以為揭開了呢。

    當我第一次看見……一個幻像時,當我第一次認識一位女巫時,當我第一次聽到一個精靈的聲音時,當我第一次召喚一名精靈并讓他按我的旨意辦事時,我真以為自己已揭開宇宙的秘密!但實際上根本沒有。

    那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些都是地球上的或世俗的東西……世俗的秘密。

    也是我無論怎樣努力也揭不開的秘密。

    ”他頓了一下,好像想再說些什麼,專門強調某一點,可是接着他隻是舉起酒杯,心不在焉地喝着,這次沒有扮鬼臉,因為那顯然隻是今晚喝第一口酒時的反應。

    他盯着酒杯,用細頸酒瓶再把它斟滿。

     我恨自己不能讀懂他的心思,捕捉不到絲毫他的忽明忽暗,或隐或現的弦外之音。

     “知道我為什麼成為泰拉瑪斯卡的一員嗎?”他問。

    “和做學問毫無關系。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給局限在這個地方整天翻文件,把檔案輸入電腦,向全球發傳真。

    和這些根本無關。

    我來這兒先是開始了另一次狩獵探險,不妨說是一條新戰線,就是到遙遠的巴西。

    我就是在那兒發現神秘學,在裡約熱内盧的那些狹小彎曲的街道上。

    其中每部分都好像和我當年捕獵老虎一樣刺激和危險。

    正是這種危險吸引了我。

    至于我為什麼總是離危險很近,這我也不清楚。

    ” 我沒有答覆,但心裡明白,他認識我本身明擺着就是一種危險。

    他一定是很喜歡這種危險。

    我曾以為對于危險他抱着一種學者的天真,可現在看來不是這麼回事。

     “是的,”他馬上說,邊微笑邊睜大了眼睛。

    “正是這樣,盡管我确實認為你不會傷害我。

    ” “别欺騙自己,”我猛然說。

    “你要知道你确實在自欺欺人。

    你在犯下那條古老的罪行。

    你堅信你所見到的東西。

    可是我和你所見到的不一樣。

    ” “怎麼會呢?” “哈,你過來瞧瞧。

    我看上去像個天使,但我不是。

    自然界的那些古老法則包含許多像我這樣的怪物。

    我們美麗得像花斑蛇和斑紋虎,而實際上我們确是無情的殺手。

    你确實在讓眼睛欺騙你。

    但是我不想和你争論。

    把你的故事講給我聽。

    你在裡約熱内盧做了什麼?我很想知道。

    ”我說這些話時心裡湧上來一陣酸楚。

    我想說,假如我無法把你當成我的吸血鬼同伴,那就讓我把你當凡人來了解吧。

    這想法使我感到一陣輕微但明顯的興奮,現在我倆就坐在一起,同以往一樣。

     “好吧,”他說,“你已說明了來意,我也贊同,多年前在你正在演唱會場我接近了你,你朝我走過來時我第一次面對你,這些對我都是危險的誘惑。

    你還用你的建議來引誘我,這同樣很危險,因為正如你我都清楚的那樣,我隻是個人。

    ” 我仰靠在椅背上,有點洋洋自得,翹起一條腿,把腳後跟兒踩進那張舊椅子的皮革椅面。

    “我喜歡人們有點怕我,”我聳聳肩說,“不過你要講給我聽在裡約熱内盧的經曆。

    ” “在那兒我直接面對衆神的宗教,”他說。

    “嵌多布雷。

    你知道這個詞嗎?” 我又微微聳了一下肩。

    “聽說過一兩次,”我回答。

    “我得去那兒一次,也許不久就去。

    ”我的腦海裡閃現出南美洲的那些城市,她的熱帶雨林和亞馬遜河流域。

    是的,我很渴望這樣一次冒險,而驅使我深入戈壁沙漠的絕望情緒似乎已經是很遙遠的事了。

    我很高興自己仍然活着,并且悄悄地拒絕羞愧。

     “呵,我要是能再見到裡約熱内盧就好了,”他像是自言自語地輕輕說。

    “當然,它現在同過去不一樣了。

    現在是個摩天大樓林立、豪華飯店栉比的世界。

    不過我還是很想再見到那彎曲的海岸,那圓錐形糖塊山,還有立在科爾可瓦多之上的耶稣基督雕像。

    我不信地球上還有比它更令人眼花撩亂的地區。

    我怎麼會白白荒廢了許多年而沒有再去一趟裡約熱内盧呢?” “你為什麼不能想去就去呢?”我問他。

    我突然對他産生強烈的愛憐,想保護他。

    “倫敦的那些問僚當然不能阻止你去。

    再說你又是他們的老闆。

    ” 他非常仁慈寬厚地笑了。

    “是的,他們阻止不了我。

    ”他說。

    “全看我自己是不是有精力,既指心理上的,也指體力上的。

    不過這樣就扯太遠了。

    我原想告訴你在裡約發生了什麼的,也許這才是正題吧,我也不知道。

    ” “你想去巴西,财務上總是不成問題的吧。

    ”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