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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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譯:星雲 我們花了四個晚上到達基輔,一路上在剛剛醒來的黃昏時分狩獵,白天則在真正的墓地造墓栖身,有時候也住在古老廢棄城堡的地牢或毀棄教堂的地下聖物儲藏室,亵渎神聖的農民通常在那裡豢養家畜,儲存稻草。

    旅途上發生的種種一言難盡,我們曾在黎明時分越過英勇的邊防哨所,也曾在邊遠的山村裡找尋惡人藏匿的老巢。

     當然,瑪瑞斯總是不忘随時随地地給我上課,告訴我尋找藏身之處是多麼的容易,對于我穿過茂密森林的飛快速度,以及對沿途用來充饑的邊野鄉民毫無懼意,他則大加贊賞。

    他表揚我面對黑暗肮髒的埋骨之地毫不退縮,還告訴我這些墓地早已經被偷盜一空,光天化日之下,人們就更加懶的多看一眼。

     我們漂亮的威尼斯服裝很快沾滿灰土,但是我們有旅行用的毛邊厚鬥蓬,這就足以遮蔽全身。

    瑪瑞斯從中也發現了教訓,那就是,我們要記住服裝所提供的保護是多麼脆弱無用。

    人類總是忘記應當盡可能輕便地穿戴衣物,也常常忘記衣物不過是遮蔽身體之物。

    但吸血鬼卻不能忘記這一點,因為我們不像人類那樣需要依賴服裝的保護。

     在我們到達基輔的前一天,我認出了路上岩石坎坷的北方森林。

    極北的嚴冬已經近在眼前。

    我們恰好趕上了我記憶中最最迷人不過的事情:雪。

     “寒雪再不會把我凍傷。

    ”我說着,掬起滿捧柔軟美麗的冰冷白雪覆在臉上,“看着它們我再也不會渾身打顫,它是多麼美麗啊,像一張潔白的毯子,覆蓋了貧窮凋敝的小鎮與窩棚。

    主人,看啊,它們折射着群星微弱的光輝。

    ”我們正位于這塊大陸的邊緣――俄羅斯南部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人們把這裡叫做金帳汗國。

    自從兩百多年前成吉思汗的征服以來,這裡對農夫們就是一處危險之地,而對軍隊來說更是意味着死亡。

    俄羅斯基輔的疆域一度涵蓋了這片富饒美麗的草原,它延伸向東,幾乎到達歐洲大陸,南至基輔城下,我就是在那裡出生。

     “最後這一段路不算遠,”主人說,“我們明晚再走,這樣你到家之前就能充分休息,氣定神閑。

    ”我們矗立在岩石峭壁,凝望着面前無垠的荒草,冬日的寒風在我們腳下肆虐。

    這是我成為吸血鬼以來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渴望着太陽。

    我想要看到這片荒野沐浴在陽光之下。

    我不敢對主人坦白我的這一想法,畢竟是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情。

    旅行的最後一晚,太陽一落山我就醒來了。

    我們栖身在一座無人居住的村莊裡的教堂的地下室,瑪瑞斯告訴我,大約是很久以前那些一再劫掠我祖國的可怕的蒙古騎兵們把這裡付之一炬,教堂的房頂都已殘失。

    遠近就連偷走地上的石頭去為自己蓋房子的人都沒有。

    在前一個夜晚,我們沿着廢棄的樓梯走道地下室,同千年前埋骨于此的僧侶們睡在一起。

     我從墓穴中醒來,就看到頭頂上一片長方形天空,定是主人事先将地面上的大理石闆和墓碑移去,以便我起身。

    我彎曲雙膝,用盡全身之力一躍而起,好像我真的能夠騰空飛翔,就這樣越出地穴,雙腳落在地上。

     瑪瑞斯總是比我醒得早,此刻他坐在我身邊,忍不住贊許地笑了起來。

     “你還留了一手,到現在才來顯露?”他說。

    我環顧四周,雪光令我頭暈目眩。

    僅僅是望着這廢棄村邊叢生的,冰霜覆蓋的松柏,就令我感到由衷的恐懼。

    我口不能言。

     “不,”我勉強開口,“我本來不知道我能跳的這麼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大力氣。

    你很為我高興,是嗎?”“是的,為什麼不呢?我希望你強大無比,任何人都不能傷害你。

    ”“誰會傷害我呢,主人?我們旅居在這個世界,誰能知道我們的定向與行蹤?”“還有其他吸血鬼呢,阿瑪迪歐,可能這裡就有。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聽到他們的聲音,但是最好不要這樣做。

    ”我明白了,“如果你開啟意識去聽他們的聲音,他們就能知道你在這裡。

    ”“是的,真聰明,你準備好回家了嗎?”我阖上雙眼,用過去的方法畫了十字――先觸右肩再觸左肩。

    我想念着我的父親,我們在荒原上奔馳,他立馬高處,腳踏馬镫,如神話中的尤利西斯一般,拉開隻有他一人能夠拉動的巨弓。

    騎兵們正向我們襲來,他卻面無懼色,以土耳其人或鞑靼人般的精妙馬術縱橫馳騁,從背後的箭囊飛速抽出箭來,搭上弓弦,在全速疾奔的駿馬上,在風起搖曳的長草之間,一箭接一箭地向追兵射去。

    他的紅棕色胡須在狂風中飄搖,而天空,如此湛藍……我停止了祈禱,幾乎踣倒在地,主人扶住了我。

    “祈禱吧,一切将很快就結束。

    ”他說。

    “吻我吧,”我說,“愛我,像平時那樣緊緊抱住我。

    我需要這些。

    你要指導我,但是首先擁抱我吧。

    是的,就是這樣,讓我把頭依偎在你懷抱裡。

    我需要你。

    是的。

    我希望這一切快些結束,學完我的課程後就能回到家裡。

    ”他笑了。

    “現在威尼斯成了你的家鄉嗎?你這決定未免做得太快了。

    ”“是的,我直到此刻才明白。

    橫亘在面前的隻是一個出生地,但卻不是我的家鄉。

    我們可以走了嗎?”他把我攬在懷裡,飛上天空。

    我閉上眼睛,甚至沒有再多看一眼滿天靜谧的群星。

    我似乎在他懷裡睡熟,沒有夢魇與恐懼。

    隻過片刻,他把我放在地上。

     我立刻就認出了那座高大深黯的山,光秃秃的橡樹,憔悴的黑色枝幹上結滿冰霜。

    Dnieper河在遠方蜿蜒,如一條閃爍光芒的帶子。

    我的心在胸口砰然亂跳,目光四下尋找着這座高地城市裡荒涼的高塔。

    是的,這就是我們稱為符拉迪米爾的基輔老城。

    城牆的廢墟就與我近在咫尺。

    我走在前面,輕巧地越過殘垣斷壁,徘徊在毀棄的教堂廢墟。

    這些教堂曾經有着傳奇般的壯麗,直到1240年,拔都大汗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

    我就是在這些古老的教堂與毀棄的修道院之間長大,偶爾也會匆匆趕去參加聖索非亞大教堂的布道集會。

    那座教堂是從蒙古人的鐵蹄下僅存的紀念。

    在它的全盛時期曾經以其金色的穹頂傲視群倫,堪稱地上的奇觀。

    傳說它一度比遙遠的君士坦丁堡的那座大教堂還要宏大華美,并且收藏了更多珍寶。

     但我所見過的隻是一座莊嚴的廢墟與受傷的空殼。

     我現在不想走進教堂。

    從外面看看就夠了。

    這樣的教堂本應具有怎樣的輝煌,我已經從威尼斯的那段快樂生活裡悉數知曉。

    從聖馬克大教堂裡面壯觀的拜占庭拚嵌畫與彩繪,以及多塞羅島上拜占庭風格的古老教堂裡,我能隐約推想面前這些教堂昔日的榮光。

    我回憶着威尼斯富于生命力的人流,學生,學者,律師,商人……簡直可以在想象中為面前這片荒涼的廢墟添上生氣勃勃的人群。

    地下的積雪很深,沒有俄羅斯人會在這種寒冷的夜晚出門。

    所以我們盡可以安靜從容地四處徘徊,也不必像凡人那樣在深深積雪中跋涉而行。

     我們沿着毀壞的城牆走了很長一段路,曾經是保護城市的屏障,如今隻是雪下的掩埋的殘垣斷壁。

    我望着山下的城市,我們把它叫做Podil,那是基輔城唯一真正保存下來的部分。

    我就是在那座城市裡長大,就在那些靠近河流的泥土和朽木搭蓋的棚子裡面。

    我俯視着蜿蜒狹窄的街巷裡,那些傾斜的茅草屋頂,它們為潔淨的皚皚白雪所覆蓋,袅袅的煙霧從煙囪中升起。

    這樣的破舊房子和逃過鞑靼人戰火的古老建築交錯混雜在一起。

    這是一座由商人和手工藝人們建立起來的小鎮,因為這裡地勢臨河,交通便利,可以從東方運來珠寶,也可以駛向歐洲世界,賣掉珠寶,換回錢币。

     我的父親,那無畏的獵手,也曾經做過熊皮的買賣,那是他從一直延伸向北的大森林深處單槍匹馬獵回來的。

    狐狸,燕雀,水獺,野羊……所有動物的皮毛他無不涉獵。

    他的力量和運氣都無與倫比,有了他,我們家族的男女老少從不必靠出賣手工藝品為生,也沒有饑謹之虞。

    就算挨餓,也是因為冬天裡儲存的肉都被吃盡,就連父親手中的金币也買不到任何東西。

    我站在符拉迪米爾城牆的廢墟上,嗅見來自Podil的臭氣。

    那是腐魚,家畜與爛肉的氣味,還有河泥的氣息。

    我裹緊身上的毛皮鬥蓬,上面積落的雪花碰到了我的嘴唇,我把它們輕輕拂去,回望着天穹掩映下大教堂殘舊深黯的穹頂。

     “走吧,我們得經過Voievoda的城堡,”我說,“看看那些木頭房子,在美麗的意大利,人們決不會把這種東西叫做城堡或宮殿,但在這裡,它就是我們的城堡。

    ”瑪瑞斯點了點頭,他對我做出安撫的手勢。

    我并沒有向他解說,自己出身的這個地方。

    Voievoda是我們統治者的頭銜,當我還在這裡的時候,這個職位由立陶宛的邁克爾王子擔任。

    不知道現在換成了誰。

    我驚異于自己能夠對他使用恰當的詞彙表述。

    在死亡般的夢魇裡,我沒有任何關于語言的觀念,而這個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