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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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了腳步,大為驚異。

    我竟然認識那些人。

    他們是牧師,來自我祖國的年老牧師。

    在我從事我的職業之前就早已死去。

    我清晰地了解這一點,我也知道他們的姓名和卒年。

    他們是我的城市裡的聖徒,安眠在我曾居住過的巨大的地下陵墓裡面。

     “你們攔着我做什麼?”我問,“我的父親呢?他現在也在這裡,對不對?”我話音未落,就看到了我的父親,他看上去和過去沒什麼兩樣,依舊是身材高大,頭發蓬亂,穿着打獵時的皮裝,花白胡子,褐發濃密,和我頭發的顔色一模一樣。

    他的雙頰因冷風而微微泛紅,下唇在灰白濃密的胡髭之間隐約可見,仍是那樣濕漉紅潤。

    他的眸子,仍舊是那熠熠有神的冰藍。

    他向我揮手,他微笑着,随意地揮手,熱情洋溢。

    他好像要走進那片草原,不顧他人的忠告和警戒,也無懼蒙古人與鞑靼人的襲擊。

    啊,他還拿着他的大弓,那弓弦隻有他才能夠拉開,他背負着自己磨利的箭矢,腰懸闊刀,可以一擊之内斬人頭顱,看上去俨然是大草原上的傳奇英雄。

    “父親,他們為什麼攔阻我?”我問。

     他看上去非常茫然,臉上的笑容漸漸消隐,直至全無表情,接着竟完全消失了,仿佛從不曾出現。

    我大為悲傷。

    我身邊的牧師身穿黑色長袍,有着灰白的長髯,他們低低地柔聲安撫我,“安德烈,現在還不到你該來的時候。

    ”我陷入深深的哀傷。

    我的悲恸如此深切,以至于說不出任何抗議的話來。

    事實上,我也明白我實在是提不出什麼有效的抗議。

    于是一位牧師握住了我的手。

    “不,你平時可不是這樣子的。

    ”他說,“想問什麼就問吧。

    ”他說話的時候嘴唇并不動,似乎全無必要。

    我卻可以清晰地聽清他的話語,我知道他對我沒有惡意。

    他完全不會對任何人懷有惡意。

    “那麼,為什麼,”我于是問道,“為什麼我不能留在這裡?我想要留在這裡,你們為什麼不讓我留下,我是從好遠的地方趕來的啊。

    ”“想想你所見到的一切,你就會知道答案。

    ”我得承認,刹那間我确實明了了那個答案。

    很複雜,卻又無比簡單。

    和我所得到的全部知識有關。

    “你不能把它帶回去,”牧師說,“你得把在這裡學到的東西都忘掉,但是記住你曾經學過這樣的一課:你對他人的愛以及他人對你的愛,生命中不斷增進的愛始終與你同在,就是這樣。

    ”這件事情看來廣大非凡而無比包容!決非平凡渺小的陳詞濫調。

    它是如此博大精深,一切人間的煩惱愁苦在這樁真理面前都可迎刃而解。

    于是我在刹那間回到了自己的身體,再度成為那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褐發男孩。

    我感到手足上傳來陣陣刺痛。

    我扭曲身體,感覺後背上傳來一陣燒灼般的難忍痛苦。

    我周身如受火焚,大汗淋漓,不由得呻吟輾轉。

    我的嘴唇幹裂,舌齒之間生起水泡,如受刀割。

     “水。

    ”我說,“給我水。

    ”一陣溫柔的啜泣從我身周傳來,還有笑聲,以及敬畏的情感。

    我還活着,而他們本以為我已經死去。

    我睜開雙眼,看到比安卡在我身邊。

     “我不會死。

    ”我說。

    “你說什麼,阿瑪迪歐?”她問,她俯下身來,把耳朵緊貼在我唇上。

    “時候未到。

    ”我說。

    他們帶給我涼爽的白葡萄酒,裡面混合了蜂蜜和檸檬汁。

    我坐起身來,大口大口地喝着。

    “我還要。

    ”我虛弱地柔聲說道,但很快就陷入昏睡。

    我落入枕頭之間,感覺到比安卡的手巾不住擦拭着我的前額和眼睛。

    多麼甜美的仁慈啊,這些小小的安慰對于我來說簡直太重要了,這就是我此刻的整個世界。

    整個世界,整個世界……我忘記了在另一個世界裡的所見!我突然絕望地想到這一點,于是猛地睜開眼睛。

    但是我還記得那牧師,他的樣貌栩栩如生,仿佛我們剛剛還在隔壁交談過一樣。

    他說過我将會忘記。

    可我原本記得更多,如此之多。

    那些事情,隻有我的主人才能領會。

    我阖上雙眼,陷入沉睡。

    卻未有做夢。

    我病重,高燒,卻清醒地感知着這潮濕燥熱的床褥,華蓋下混濁的空氣,男孩們模糊的語句和比安卡甜美的堅持。

    我睡着了,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知道的。

    漸漸的,我感覺好一些了,我漸漸習慣了窒悶着皮膚的大汗,習慣了喉嚨間燃燒般的幹渴。

    我靜靜地躺着,沒有掙紮,沒有抱怨,隻是等待着主人的來臨。

     我有很多,很多的事情想要告訴你,我想着,我要告訴你那座玻璃的城市。

    我要告訴你我曾經是……啊,我記不清了……我曾經是一個畫家,是的,但我是什麼樣的畫家?我怎樣做畫?我的名字是什麼?安德烈嗎?我是什麼時候被叫做這個名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