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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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渾身顫抖,幾乎跌倒,但是他把這掩飾過去了,他笨重地旋轉着,回到舞蹈當中。

    音樂繼續轟鳴着,好像那些舞蹈者們認為這音樂可以掩飾他們主人的醉态。

     “有人關心君士坦丁堡的陷落嗎?”我的主人問道。

    “基奧瓦尼?朗戈後來怎樣了,”我小聲問道。

    所有人都看着我。

    “那場陷落……阿瑪狄歐,對不對?……啊,是的,阿瑪狄歐,我有印象!”金發的舞蹈者喊叫道。

    “慢慢來,先生,”我說,“教給我一點曆史。

    ”“你這小鬼,”黑色頭發的男子說,“你甚至不肯拾起他的戒指。

    ”“我手指上已經戴滿戒指了。

    ”我彬彬有禮地說――這也是實情。

    紅色頭發的男人立刻回到論戰中來。

    “基奧瓦尼?朗戈在炮火紛飛中堅守了四十個晝夜。

    土耳其人攻城的時候,他夜以繼日地英勇奮戰。

    他無所畏懼,所向披靡。

    直到中彈受傷,才被擡到安全地點。

    ”“那些槍,先生,”我問道,“那些槍很大嗎?”“你好像親眼目睹了一切!”黑發男人搶在紅色頭發的男人回答我之前,對他叫嚷着。

    “我的父親親眼目睹了一切!”紅發男人說道,“他活着歸來,把這些都告訴了我。

    他就在最後一艘離開港口的威尼斯人的船上。

    你開口之前,先生,請你注意了,不要侮辱我的父親和那些威尼斯人,是他們帶領市民們撤退到安全地點的。

    先生,當時戰争已經失敗了……”“你的意思是,他們就這樣逃跑了?”黑色頭發的男子說。

    “我的意思是,他們在土耳其人取得勝利之後,才帶着無助的難民們撤退。

    你說我父親是懦夫?你真是既不懂得禮節也不懂得戰争。

    你太愚蠢,而且也喝醉了,根本就不值得同你争辯。

    ”“阿門!”主人說。

    “告訴他,”紅色頭發的男子對着我的主人說道。

    “你,瑪瑞斯?德?洛瑪努斯,你來告訴他!”他吞了口口水。

    “告訴他那場大屠殺,告訴他發生的一切。

    告訴他,基奧瓦尼?朗戈是怎樣在城牆上英勇奮戰,直到子彈打在他的胸膛。

    聽着啊,你這神經兮兮的蠢貨!”他對着他的朋友叫喊。

    “沒有人比瑪瑞斯?德?洛瑪努斯更清楚這一切。

    我豢養的娼妓曾經說過,男巫都聰明無比。

    啊,這杯酒敬比安卡?索爾德裡尼。

    ”他說着,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您豢養的娼妓,先生?”我問道,“您居然在這群醉酒而無禮的人面前如此地提及那樣一位女人?”除了那紅發男子,别人根本就沒有理會我,他又喝幹了一杯酒,也或許喝了更多。

    金發的舞蹈者蹒跚着向我走來,“他們都喝醉了,他們是不會記住你的,我漂亮的孩子。

    ”他說,“但我将會把你記在心裡。

    ”“先生,你的舞步很笨拙,”我說,“你就不要更加笨拙地同我周旋了。

    ”“可悲的小狗崽子,”這男人說道,說着,失去了平衡,向我一頭栽倒過來。

    我從椅子上跳起來,向右邊一閃。

    他滑倒在椅子上,接着堕落在地。

    人們發出了騷亂的笑聲,另兩個跳舞的人不得不放棄規範的舞步。

     “基奧瓦尼?朗戈非常勇敢。

    ”我的主人目睹了發生的一切,迅速恢複了冷靜的表情。

    他轉向那紅發男子,鎮定地說道。

    “他們都非常勇敢。

    但任何人也無法拯救拜占庭。

    她的末日到來了。

    君王和掃煙囪的人們的時代已經過去。

    在繼之而來那場大毀滅中,那麼多珍貴的财富無可避免地失去了。

    上百所圖書館被燒毀。

    無數記載着不可思議的神秘事物的神聖經典就這樣付之一炬,化為輕煙。

    ”我從那醉酒的襲擊者身邊退開,他猶自在地上翻滾。

    “你這污穢的小狗崽子!”這男人趴在地上向我叫喊。

    “把你的手伸給我,快點。

    ”“啊,可是,先生,”我說道,“你還有更多的要求吧。

    ”“我就會得到的!”他說,但是他腳下一滑,重又摔倒在地,發出一聲悲慘的哀号。

    坐在桌邊的另一位是一位風度翩翩的年長男子,生着長而濃密的灰白卷發,皺紋密布的臉仍然英俊。

    他無聲地飽食過肥膩的羊腿,擡起頭來望着我,接着又看向地上那翻滾,掙紮着想要站起來的男人。

     “啊。

    歌利亞就這樣倒下了,小小的大衛。

    ”他對我微笑着說,“說話小心些吧,你這小小的大衛呀。

    我們可不全都是愚蠢的巨人,你的石頭迄今為止也不是為了投擲之用呀。

    ”我回報以一個微笑,"您的俏皮話和您的這位朋友一樣笨拙,先生。

    至于說我那所謂的石頭嗎,如果您不誤入您朋友的歧途,它們也會在我口袋裡好好地待着。

    "“您提到過那些書籍嗎,先生,”紅色頭發的男子問主人,似乎把這件小事徹底忘記了,“在那世界上最偉大的城市陷落之時,那些書籍也付之一炬了嗎?”“啊,這家夥最關心書籍。

    ”黑發男子說道,“先生,你得好好照看照看你這小男孩,他是個不知死活的家夥,看吧,舞步變了。

    告訴他不要嘲笑長輩們。

    ”另外兩個跳舞的人向我走來,他們和跌倒在地的那人一樣,喝得醉醺醺的。

    他們想要撫愛我,完全如同兩頭臭氣撲鼻,喘息粗重的四足野獸。

    “你竟然嘲笑我那在地上翻滾的朋友?”其中一人問道,并把他的膝蓋頂在我雙腿之間。

    我向後躲閃,堪堪躲過這粗魯的一擊。

    “這似乎是我能夠做的最善良的事情了。

    ”我答道,“對我的崇拜之情才讓他落到這般五體投地的境地。

    先生們,您們可不要步他的後塵,對我來頂禮膜拜。

    我才沒半點興趣來回報你們的祈禱。

    ”我的主人站起身來。

    “我厭倦了。

    ”他說,他那冰冷而清晰的聲音在挂滿織錦的四壁間回響,是一種悚然徹骨的聲音。

    所有人都望着他,就連地闆上那掙紮着的人也不例外。

     “其實,”黑色頭發的男子擡起頭來說道,“瑪瑞斯?德?洛瑪努斯,是不是?我早就聽說過你了,我才不怕你呢。

    ”“這對你來說是何等的仁慈呀。

    ”我的主人微笑着低聲說道。

    他把手放在這男人的頭頂,這男人像受到鞭打一樣猛地退開了,差一點撞倒在長椅上。

    直到此刻他才真正感到恐懼。

    那幾位舞蹈者打量着我的主人,很明顯是想揣摩他是不是好對付。

     其中一人再次轉向我,“什麼祈禱,你這該死的!”他說。

    “先生,你得當心我的主人。

    你令他厭煩。

    他一旦感到厭煩就會成為一個極端暴躁易怒的人。

    ”他想要抓住我的手臂,但我卻沒有讓他如願。

    我遠遠後退,直退到那些年輕樂手中間。

    音樂如同雲翳一般保護着我,在我身周冉冉升起。

     我可以看到樂手們臉上痛苦的表情,汗水從他們額上涔涔落下,但他們全然不顧,反而愈奏愈快。

     “可親,可愛的先生們呀,”我說,“我好喜歡這曲子,但是如果你們願意,就請奏響一曲鎮魂歌吧。

    ”他們隻是絕望地瞥了我一眼。

    鼓聲響起,管樂器奏響了婉轉的曲子。

    詩琴的淺吟輕撥轉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地上的金發男子無論如何也不能站起身來,他叫喊着乞求幫助,那兩個跳舞的人趕過去攙扶他,其中一人惡狠狠地瞪着我。

     我的主人低下頭來,望着那位黑色頭發的挑戰者。

    接着一把将他從椅子上抓起,俯下身子去吻他的脖頸。

    那男子懸在我主人的掌握之下,就像一隻落入虎口的柔軟的哺乳小獸一般,渾身僵硬,動彈不得。

    主人的頭發輕顫着低垂下來,覆蓋在這緻命的飨宴之上,我幾乎可以聽到那男人的鮮血汩汩流淌出來的聲音。

     他很快就松開了那男人,讓他堕落下去。

    隻有他紅色頭發的同伴看到了這一切,但這位同伴似乎猶自沉浸于陶醉之中,不隻如何應對。

    事實上,他隻是略為訝異地擡起一隻眼睛看了看,接着又從他那肮髒濺污的杯子裡啜飲起來。

    他像貓一樣一根根地舐舔着右手的手指,與此同時,主人把他那黑色頭發的夥伴臉朝下地抛在桌上的果盤上。

     “醉酒的蠢貨。

    ”紅色頭發的男人說,“沒有人是為勇氣,榮譽,尊嚴而戰。

    ”“這樣的人很少,不是每時每刻都有的。

    ”主人低下頭來望着他說道。

    “土耳其人把世界一分為二,”紅色頭發的男子怔怔地盯着死去的人說道,後者的雙眼毫無疑問地正從狼籍翻倒的杯盞之間愚蠢地死盯着他。

    我看不到死者的臉,但是他已死去這一想法卻令我興奮無比。

    “來吧,先生們,”我的主人說,“還有你,閣下,送給我的孩子一大堆戒指的那一位,你也過來。

    ”“他是你的兒子嗎,先生?”金色頭發的駝子終于掙紮着站了起來,喊叫道。

    他推開他身周的朋友們,轉過身來向我們宣告道,“我會好好地做他的父親,比你做得更好。

    ”突然之間,我的主人一聲不響地繞過桌子,來到了我們這邊。

    他的長袍動也不動,好像他隻不過是走了一步而已。

    紅色頭發的男人似乎都沒有注意到。

    “斯坦德博格,偉大的斯德博格啊!我向他舉杯緻意。

    ”紅色頭發的男子明顯是在自言自語,“他早已逝去,隻為我留下五個斯坦德博格家的後裔。

    我将要組成一支新的聖戰軍隊,從土耳其人手裡收複我們失去的城池。

    ”“他才不會和五個斯坦德博格家的後裔組成聖戰軍隊呢。

    ”坐在桌子另一邊的年長者說道。

    他猶自撕咬着羊腿,并用手腕擦着嘴唇。

    “人們從來都不怎麼喜歡斯坦德博格,除了這家夥自己。

    喂,路德維克怎麼樣?你這傻瓜!”他站起身來。

    我的主人伸出手臂,環抱着金色頭發的男子,那男子推拒着,但卻驚惶地發現根本就推不動。

    另外兩個舞蹈者也趕過來,推搡着主人,想要救出他們的同伴,而我的主人已經再度落下了他的死亡之吻。

    他托起金發男子的下巴,徑直咬向他頸上的大動脈。

    他攜着那男人旋舞,似乎一口就喝幹了他的血液。

    轉瞬之間,他已用他那蒼白的手指阖上了那男子的雙目,接着松開了手,讓屍體滑倒在地闆上。

     “你們的死期也到了,親愛的先生們。

    ”他對身周正驚慌退卻着的舞蹈者們說。

    其中一人抽出寶劍。

     “别傻了!”他的同伴叫道。

    “你喝醉了,你不能――”“不,你不能,”我的主人低聲歎道。

    他的嘴唇呈現粉紅的顔色,比我所見的任何時候都要鮮潤,剛剛喝下去的鮮血浮泛在他的雙頰之上。

    甚至連他的雙眼都開始熠熠生輝,愈發明亮耀眼。

    他把手覆在那男人的劍上,拇指微一用力,将金屬劍鋒猛地折斷,于是這男人手裡僅僅剩下了一把斷劍。

     “你好大膽子!”男人喊叫道。

    “你才是好大的膽子呢!”坐在桌邊的紅發男子唱歌一般地說道,“他把你的劍折成兩半了,對不對?你那是什麼廢銅爛鐵呀?”啃吃羊腿的年長者仰頭大笑起來,他把更多的肉從骨頭上撕扯下來。

    我的主人上前一步,攫住了那猶自揮舞着短劍的男子,對準他的靜脈,一口就咬斷了他的脖子。

     其他的三人似乎聽到了這聲音――撕咬羊腿的人,全心戒備的另一個舞蹈者,以及那紅色頭發的男子。

    之後我的主人擁住了這位僅存的舞蹈者。

    他雙手捧住那男子的面孔,仿佛在傾訴愛情,之後便飲了下去。

    男人的喉頭喘息着,于是我在瞬間看到了那鮮血,那是真正的洪流,汩汩而出,我的主人瞬間将自己的嘴唇和傾下去的頭顱覆蓋其上。

     我可以看到鮮血瞬間噴湧而上,直湧入我主人的雙手。

    我急不可耐地等待着他擡起頭來。

    他也很快擡起頭,之後才把他那最後的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