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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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它們長久以來就已經成為我的負擔。

    啊,我已如此疲憊不堪。

    ”“今夜請不要離去吧,主人,等到黎明降臨時分,帶我和你一起走,帶我到你躲避陽光之處。

    你必定是在藏匿着,逃避太陽的光輝。

    難道不是嗎,主人,你筆下藍天與日神的光芒遠比人們所見的輝煌燦爛,隻因你從未真正目睹過它們――”“别再說了,”他懇求道,把手指按在我手上。

    “别再吻我,也别再給我講什麼大道理了,照我的話去做。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上衣中拿出一條手帕,擦拭着前額和唇上薄薄的汗珠,這在我跟随他的生涯中,還是第一次看見。

    手帕微微氲上了一層紅色,他注視着它。

    “在我走前,有些東西想給你看,”他說,“快點穿好衣服,來。

    我幫你。

    ”幾分鐘内,我已穿好全副抵禦冬夜寒冷的服裝。

    他在我肩頭披上黑色鬥蓬,為我戴上點綴了雪貂皮毛的手套,又在我頭上戴上一頂黑色天鵝絨帽子。

    他為我選了黑色的高統皮靴――以前他是不喜歡我穿這種皮靴的。

    他不喜歡長統靴,覺得男孩子的足踝才最是美麗不過,但如果我們在他看不到的時候穿,他也并不介意。

    他如此困擾而又憂傷,低沉壓抑的情緒布滿了他那張潔白無暇的臉龐。

    我忍不住将他擁緊在懷中深深親吻,隻為令他的雙唇開啟,感覺着他的唇固鎖在我唇上。

     我阖起雙目,感覺到他的手覆上我的面孔,将我的眼睑輕輕合起。

     巨大的嘈雜之聲從我身周傳來,好像被我劈開的木門突然倒下,碎屑飛濺,床帷翻滾碎裂。

     室外的冷空氣環繞着我,他把我放在地上,猶自蒙蓋着我的雙眼。

    我感覺到我的雙足正站立在碼頭上。

    我可以聽到近旁運河的浪濤拍打堤岸;冬夜的風吹拂着,把海濤驅向城市。

    我可以聽到一條泊着的木船不斷撞擊着碼頭的聲音。

     他的手指滑落下去,于是我睜開了眼睛。

     我們離宮殿已經很遙遠了。

    這令我有一點不安,但并不真正感到驚奇。

    他可以創造奇迹,此刻他正是讓我明了這一點。

    此刻我們置身一條後街的小巷,一條狹窄運河的小碼頭上。

    我從未冒險來過這種工人居住的,肮髒僻遠的地區。

     此刻我隻能看到房屋的後廊,以及廊上加固的窗子。

    運河肮髒污濁,水面上漂浮着垃圾,而貧窮,愚昧的惡臭氣息正如附骨之蛆般浮泛在冬日的水面上。

     他轉過身,把我從水邊拉開,我有片刻感到雙目不能視物。

    他白皙的手在我面前閃現,我看到一根手指在我面前指點,在那邊,工人們的住宅區裡,停放着一條狹長腐壞的岡朵拉,裡面睡着一個男人。

    那人翻滾着,拖拽着身上的遮蔽之物。

    他看見了我們,咒罵着我們竟敢打攪了他的睡眠,我注意到他身材笨重。

     我看見他手中刀光一閃,于是也伸手去找我的匕首。

    但主人那白皙的手已經伸了出去,暗夜裡有如石英閃耀,他似乎隻是觸了一下男子的手腕,就讓他的武器飛了出去,滾落在石闆地上。

    男人又驚又怒,笨拙地伸出手去,想要把主人摔倒在地。

     我的主人輕而易舉便抓住了他,好像這人隻不過是一堆散發惡臭的毛團。

    我看到了主人的面孔,他的嘴張開着,露出兩顆利刃般鋒銳的細小獠牙,襲上了那男人的咽喉。

    我聽到那人的叫喊,但片刻之間,那具令人厭惡的身軀便徹底安靜下來。

     我萬分驚訝,目眩神迷地凝望着主人阖上了他那安詳的雙眼,金色的雙睫在暗夜裡曳出光輝。

    我聽到低沉濕潤的聲音,極其細微,幾不可聞,但卻令人毛骨悚然地暗示着某種液體的流淌,而這液體隻可能是那人的鮮血。

    我的主人更深地俯向他的犧牲品,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甜美歎息,他潔白的長長十指清晰可見,誘哄着那具垂死身軀中僅存的生命源源不絕地溢出。

    他暢飲着,沒錯,他正是在暢飲。

    他甚至微微絞擰着頭顱,好像要盡快榨幹最後一滴血液。

    男人的身軀已變得虛弱僵硬,突然間抽搐起來,仿佛是回光反照的最後痙攣,然後歸于靜寂。

     主人站立起來,用舌頭舔舐着嘴唇。

    他唇上看不到一絲血漬,但吸下的血液卻在他體内清晰可見,在他面龐上顯現出絢麗的紅色光輝。

    他轉過身來望着我,我可以看到他雙頰上清晰的紅暈,以及嘴唇上紅寶石般的璀璨光芒。

     “就是這樣的,阿瑪迪歐,”他說。

    他把那具僵屍推向我,肮髒的衣物緊貼着我,死去的頭顱沉重地頹然垂下。

    他把它更近地推向我,是我不得不看着那不幸男子的屍身,以及那張沒有了生命的面孔。

    他很年輕,蓄有胡須,他醜陋而蒼白,他死了。

    他的睫毛疲軟地下垂着,雙眼微微翻白。

    油污的唾液猶自挂在他蒼白而氣息全無的嘴唇,以及焦黃腐蛀的牙齒上。

     我啞口無言。

    我并不覺得恐懼和惡心,僅僅是訝異而已。

    此刻我腦中隻能想到:這是何等的奇迹。

     突然之間,我的主人似乎憤怒了,他把那人的身體猛地推進左邊的河水,随着一聲沉悶的泡沫翻湧之聲,屍體便沉下去了。

     他攫住我,我看到房屋上的窗子在身邊飛逝。

    我們的身體升了起來,站到了屋頂上,這令我幾乎尖叫出聲。

    他趕快捂住我的嘴。

    他飛快地移動,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催促着他,逼迫他不斷向前。

     我們似乎在兜着圈子,當我睜開雙眼時,發現我們正站在熟悉的房間裡面。

    長長的金色帷幕環繞着我們,室内溫暖宜人。

    我看到陰影裡金色天鵝的輪廓隐約閃爍。

     這裡是比安卡的房間,她的私人庇護所,正是她的房間! “主人!”我帶着恐懼和畏縮叫道,我們竟然一言不發地闖進了她的房間。

    一絲微弱的光線從門下透過來,隐約照亮了鑲木地闆和厚厚的波斯地毯。

    也映出了她床上的天鵝精心镂刻的羽毛。

     接着,她的足音從嘈雜的雲翳之間匆匆傳來,肯定是覺察到了這邊的聲響,想要獨自前來看看。

     她打開門,刹那間一股寒冷的穿堂風從敞開的窗子直吹進來。

    她頂着寒流,勉力把窗子關上,多麼勇敢無畏的人兒啊。

    她伸手摸索,準确無誤地點燃了身邊的燈燭。

    火焰袅袅升起,我望見她正死死地凝視着主人和我。

     她正孤身一人,身穿着金色天鵝絨和絲綢衣裙,正如我幾小時前離開的時候一樣。

    她的發辮在腦後盤成發髻,豐美的卷發輝煌地垂下來,落在她的雙肩和背後。

     疑問和警戒刹那間布滿她小巧的臉龐。

     “瑪瑞斯,”她說,“怎麼了,我的好老爺啊,你竟然這樣進入我的私人房間?你竟然破窗而入,啊,和阿瑪迪歐在一起。

    怎麼,妒忌我了嗎?”“不,我隻不過是想要聽到一個忏悔。

    ”我的主人說道。

    他的聲音在微微顫抖。

    他握緊了我的手,好像我是小孩子一般,他的另一隻手直指向比安卡,長指微顫,像是對她的譴責…“告訴他,我親愛的天使,告訴他你美麗的外表下掩藏着什麼樣的謊言。

    ”“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意思,瑪瑞斯。

    不過你令我憤怒。

    我請你離開我的房子。

    阿瑪迪歐,你對此有何見教?”“我不知道,比安卡,”我嗫嚅着。

    我非常恐懼。

    我從未聽過主人的聲音如此顫抖,也從未聽過任何人與他熟稔到可以直呼其名。

    “離開我的房子,瑪瑞斯,現在就走。

    我在訴諸你靈魂中高尚的一面。

    ”“啊,那麼你的朋友馬塞羅怎麼辦呢,啊,就是那個佛羅倫薩人,那個被你的甜言蜜語哄騙着喝下足以毒死二十個人的毒酒的倒黴家夥。

    ”年輕女子的面孔繃緊了,但并不是真正的僵硬。

    她在激怒我和主人的時候,看上去真像是一個瓷制的公主。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的老爺?”她問。

    “你難道當選了市政議會或者十人委員會不成?如果你願意,盡管與我對簿公堂吧,你這鬼鬼祟祟的巫師!但是要證明你的指控才行。

    ”她高高地仰起頸項,擡着下颔,儀态間自有一股崇高凜然的威嚴。

    “女謀殺犯啊,”我的主人說道,“我從你的頭腦中看到了一切,十數個忏悔,十數樁殘忍而令人發指的行為,十數起罪惡――”“不,你沒資格審判我!你也許是個魔術師,但你不是天使,瑪瑞斯,和男孩們在一起的你絕不是天使。

    ”他向她進逼,我再一次見到他張開嘴唇,露出他殺戮的牙齒。

    “不,主人,不!”我掙脫他垂下來握住我的手,用拳頭撲打着他,挺身擋在比安卡前面,用盡全力攔住他。

    “你不能這樣,主人。

    我才不在乎她做了什麼。

    為什麼要找這些理由呢。

    她難道令人發指嗎?這同你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滑倒在她的床上,掙紮着想要坐起來,她雙腿蜷曲着後退到陰影之中。

    “你自己根本就是來自地獄的魔鬼,”她低聲說,“我早就知道你是個怪物。

    阿瑪迪歐,他是絕對不會放我一條生路的。

    ”“就放她一條生路吧,我的主啊,否則我就和她一同赴死!”我說。

    “雖然她無非隻是一個教訓,但我不願眼見她死去。

    ”我的主人看上去異常悲苦,仿佛有些暈眩。

    他把我從他面前推開,但卻扶着我,以免我跌倒在地。

    他向床邊走去,但沒有去捉她,隻是坐在她身邊。

    她更深地向内畏縮着,纖手徒勞地抓着金色的床帷,仿佛那是什麼救命稻草。

    她顯得渺小蒼白,熱烈的藍色雙眸卻死死地茫然凝視。

     “我們都是殺手,比安卡。

    ”他對她耳語着,他伸出手去。

    我向他奔去,但他伸出右手,輕描淡寫地攔住了我,他用左手撫平她額前松散下來的細小卷發,之後把手放在她頭上,宛如賜予祝福的教士。

     “有必要這樣粗魯嗎,先生?”她說,“我并無選擇。

    ”她真勇敢啊,她有着純銀一般的外表和鐵石般堅毅的内心。

    “每當任務下來的時候,我還能怎麼樣呢,我難道能預先知道任務的内容和對象嗎?他們都太聰明了。

    所有的犧牲者都是在很遠的地方,精心醞釀了許久的。

    ”“那麼,孩子,就把你的壓迫者叫到這兒來,毒死他,而不是殺害那些他所指定的人們。

    ”“是的,就應該這樣做,”我熱切地叫着,“殺死那個讓你卷進這事情的人。

    ”她似乎是認真地考慮了片刻,然後微微笑了起來。

    “那麼,他的衛士呢,他的幫兇呢?如果我背叛,他們一定會把我活活扼死。

    ”“我會為你殺死他的,甜美的人兒。

    ”瑪瑞斯說,“而作為報答,我并不要求你同樣為我犯下可怕的罪行,隻需你這溫柔的人兒忘記我今晚小小的壞脾氣。

    ”她的勇氣第一次動搖了,清澈美麗的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眶。

    她看上去有些脆弱。

    她垂下頭,過了片刻才說道,“你知道他是誰,你知道他的宅邸,你知道他現在就在威尼斯。

    ”“他此刻已經是死人了,我美麗的夫人。

    ”我的主人說。

    我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脖子,親吻着他的前額。

    他卻猶自凝視着比安卡。

     “那麼,來吧,我的小天使。

    ”她對我說着話,但眼睛卻仍然望着她。

    “我們去把那佛羅倫薩銀行家從世界上鏟除,這人竟然利用比安卡去殺害那些在他名下存有秘密賬戶的人。

    ”他的聰慧令比安卡震驚,但她隻是露出了一個溫柔了然的笑容。

    她的神态是如此優雅,但卻全無驕矜或悲苦之色,剛才的恐怖也被她抛在一旁。

    我的主人很快地用右臂把我拉到他身旁,他用左手從外套裡摸出一枚碩大美麗的梨型珍珠,看上去價值連城。

    他把這珍珠遞給比安卡,後者遲疑地伸出手來,望着它落在她慵懶地張開的手心。

     “讓我吻你一下,我親愛的公主。

    ”他說。

    令我驚異的是,她竟然同意了。

    他的親吻輕捷如羽,我看見她秀美的金色雙眉微微蹙起,雙目眩迷,身體漸漸柔軟下去。

    她倒在枕間,很快便沉沉入睡。

     我們離開了。

    我想我聽到了百葉窗在我們身後喀達一聲緊閉。

    夜晚潮濕陰暗。

    我把頭顱依靠在主人肩膀,感到自己不能擡頭也不能動彈。

     “謝謝你,我最愛的主人,謝謝你沒有殺死她。

    ”我低聲說。

    “她不僅僅是個經驗豐富,手段圓滑的女人,”他說。

    “她依舊堅不可摧。

    她兼有着公爵夫人或女王般的純真與狡猾。

    ”“可我們現在要去什麼地方?”“我們到了,阿瑪迪歐。

    我們就在那家夥的屋頂上。

    四處看看吧,你聽到下面的喧嚣了嗎?”果然有鼓樂的喧鬧從下面傳來。

    “啊,是的,他們會死在自己的盛宴之上。

    ”我的主人若有所思地說。

    他站在房頂邊檐,手握着石頭欄杆,夜風将他的披風高高揚起,他擡眸仰望群星。

    “我想看到全部。

    ”我說。

    他阖上眼睛,仿佛我的話語給了他重重一擊。

     “不要覺得我冷酷無情,閣下。

    ”我說,“不要認為我已慣于殘忍血腥之事。

    我僅僅是一名愚人,閣下,我隻是上帝的愚者。

    我們不該提出疑問。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也曾大笑着将所有生命視為遊戲。

    ”“那就和我一起來吧,他們有一大群人,這些狡猾的佛洛倫薩人!啊,但是我已如此饑餓,我已經多日忍饑,隻是為了一個這樣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