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飄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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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落下,大帳内立刻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将目光看向了程名振,臉上寫滿了迷惑與驚詫。

     對窦家軍的豪傑來說,當衆頂撞上司算不得什麼了不起事情。

    類似的莽撞舉動大夥幾乎都幹過。

    綠林道講究憑實力說話,隻要你手裡有足夠的本錢,就不必擔心上司秋後算賬!但大夥以往和自己的上司頂撞,十有**是因為物資分配不均,或者手中權力受到了削弱才不得不為之。

    從來沒有一個人像程名振這般,手中兵馬被從五千人增加到一萬五千人,地盤也擴大了至少五倍,反而覺得非常不滿意,反而要跳出來落大當家的面子! “襄國和武安雖然還有很多地方沒被我軍所占,但我會派伏寶将那兩個郡掃蕩一遍。

    ”短時間内,窦建德也猜不到程名振的真正想法,緩了口氣,非常耐心地補充。

    “你盡管放心去上任,錢糧、器械,我會優先給你補足!” “主公如此器重末将,末将感激不盡!”程名振又給窦建德施了個禮,繼續推辭,“越是如此,末将越怕辜負主公。

    所以與其硬着頭皮攬下不勝任的差事,不如将職位留給更合适的人選!” “哦?如此?程将軍,依你之見,誰是比你更合适人選?!”窦建德臉上依舊帶着笑,和顔悅色地詢問。

     “屬下不知!”程名振想了想,非常坦率地回答。

     這就有點兒過分了,簡直是故意讓人下不來台。

    納言宋正本怕窦建德動怒,趕緊上前開解,“程将軍,主公可是再三斟酌之後,才決定把這個重要的職位交與你手!”一邊說,他一邊輕輕向程名振使眼色,暗示對方先把任命接下來,至于個人有什麼想法,可以私底下再跟窦建德交流。

     偏偏程名振今天犯了拗,根本不理睬他的好心,四下看了看,非常直率地回應,“襄國與武安兩郡雖小,卻卡在了太行山和運河之間。

    北面與博陵大總管李仲堅的地盤接壤,西面對着河東李淵的巢穴太原。

    為将者稍有疏忽,便可能受到西、北兩個方向的攻擊。

    治政者稍有懈怠,便可能導緻百姓棄主公而轉投他人。

    所以,這個總管之職,非文武雙全者不得接任。

    就末将這點兒本事,管一縣還差不多,再大一點,呵呵……” “程将軍不必自謙!”窦建德接過話頭,笑着安慰。

    他看得出來,程名振的确是不想當什麼襄國大總管。

    至于其中具體原因,有可能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是覺得這個職位太重要,怕他自己的能力不足以任之。

    更有可能是因為他在賭氣,因為接連兩場戰鬥都被委派去監督軍紀而賭氣。

    無論是前一種原因還是後一種原因,窦建德都可以理解。

    畢竟少年人今天說話的立足點還在窦家軍的長遠利益上,于情于理都沒什麼大錯。

     隻是如果程名振不肯擔任襄國大總管的話,這個職位的人選就非常難辦了。

    曹旦、王伏寶的領軍能力不亞于他,卻不擅長民政。

    宋正本、孔德紹都做過地方官,治政經驗頗豐,卻都上不得馬,掄不動刀。

    至于其他人,說實話,即便他們主動站出來請纓,窦建德還未必信得過,當然更不會把這麼重要一個位置放心地交予。

     正猶豫間,内史舍人孔德紹閃身出列,笑着進谏:“既然襄國郡的位置如此重要,主公何不分設文武兩職?文官隻管民政,武将掌管軍務。

    平素文武各不幹涉。

    一旦有事,主公另遣重臣,或者親領大軍來此,足可保證山河穩固!” “這的确是個好辦法,請主公斟酌!”祭酒淩敬想了想,也出言附和孔德紹的建議。

    他也看出來了,程名振今天的莽撞舉動讓窦建德很難下台,隻有順着孔德紹的意見去疏導,才能避免當事雙方的尴尬。

     窦建德向來有勇于納谏的美德,略做沉吟,低聲答應:“兩位先生言之有理。

    窦某先前的安排,的确有些欠考慮了。

    多虧了兩位的提醒,也多虧了程将軍的堅持!” “今日之争,不為名,不為利,單單為了主公之基業。

    傳揚出去,未必不是一段佳話!”孔德紹為人圓滑,笑呵呵地給剛才的争執拔了一個高調。

     聞聽此言,衆人都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對啊,主公委程将軍以重任,是出于對年青人的器重,唯才是舉。

    而程将軍的拒絕,亦是處于對主公的忠誠。

    這樣和睦的君臣哪裡去找,也就是在窦家軍内,才能看到如此感人的情景。

     出于各自的考慮,大夥紛紛開口,向窦建德表示贊歎。

    窦建德将這些話聽在耳朵裡,本來肚子内的些許不快也迅速被溶解了。

    點點頭,笑着道:“日後如果我再有考慮不周到的地方,諸位也要想程将軍般坦率地提醒我。

    切莫因為給留我什麼面子。

    咱們家底子小,經不起折騰。

    隻有事事小心,才有可能在這亂世中謀得一席之地!” “諾!”衆人轟然答應。

    一場突然而來的風波在為露出苗頭前便于哄笑聲裡化于無形。

     待大夥的笑聲弱下去,窦建德四下壓了壓手,繼續道:“眼下我軍實力可不足以與李淵、李仲堅等人争,所以襄國郡也不能屯太多兵,以免招人忌憚。

    這郡丞一職……” 他看了眼程名振,猶豫着又停了下來,“郡丞一職,當然是程将軍最為合适。

    但我軍現在武将多、文官少。

    你若是做了郡丞,襄國郡守又由誰來做?” “末将不才,願意接襄國郡守一職!”程名振抱了抱拳,毫不猶豫地說道。

     話音落下,又是滿堂沉寂。

    這年頭手中有兵才是根本,文官根本不值錢。

    郡守之名聽起來不錯,随便一個校尉把刀架過來,也隻能乖乖依着對方命令行事。

    看起來程名振今天真是睡糊塗了,先是放着好好的大總管不做,現在幹脆連手中的兵權都準備交出去。

     過了好一會兒,窦建德才勉強回過神,反複打量程名振,皺着眉頭問道:“依你的治政之才,做個郡守綽綽有餘。

    但洺州營的将士們怎麼辦?你不帶他們,讓我将他們交給何人?” “主公可以将他交給王将軍,或者曹将軍!”程名振想了想,很誠懇地回應。

    “反正洺州營隻有四千人,補充到哪位将軍麾下都不會成為拖累。

    如果主公覺得麻煩,讓他們轉為地方鄉勇也可以。

    平素在地方抓賊捕盜維護治安,戰時主公隻要一聲令下,便又可以集結在主公的鞍前馬後!” “嗯……”窦建德長聲沉吟。

    他的确很希望将洺州營納入嫡系隊伍。

    可是,眼下程名振已經主動放棄了大總管職位,棄武從文,如果他再把洺州營撥給曹旦或者王伏寶的話,就做得太不近人情了。

    今天的事,親眼看到的人都矯舌不下,沒親眼看到的人耳聞之後,恐怕十有**要笑他窦建德沒心胸,吞了程名振的地盤還連人保命的本錢也要拿走。

     以窦建德現在惜名如羽的心态,絕不肯幹什麼潑墨自污的舉動。

    因此,盡管非常欣賞洺州營的戰鬥力,他也決定忍痛割舍。

    “新襄國郡的地盤内,還有幾個縣城沒有明确态度。

    如果我親領大軍去征讨,恐怕又會引起李淵等人的誤解。

    與其如此,還不如就将這幾個未定之地交給地方,由你這個郡守帶領郡兵前去平定。

    ”笑着沖程名振點點頭,他非常坦誠地命令。

    “洺州營原定的增兵計劃取消,規模還是保持在五千人上下。

    算是郡兵吧,歸地方上直接調遣。

    此外,我再派曹振遠去魏縣駐紮。

    你若顧不過來,随時可以向他求援!” “謝主公信任,臣領命!”程名振身份轉換極快,聽完窦建德的話,立刻換了一幅文官的口吻回應。

     “你啊……”窦建德搖頭而笑,不知道是被程名振的舉止給逗笑了,還是為了其他原因。

     “哈哈,哈哈……”看到事情得到了完美解決,曹旦、王伏寶、楊公卿等人也發出了輕松的笑聲。

     一直在冷眼旁觀的宋正本暗暗搖頭,想要說些什麼,看看衆人如此愉快的模樣,忍了忍,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吞了下去。

    此事窦建德處理得非常不妥帖,可以說,從攻打清河郡開始,窦建德對洺州營處理得就不太妥帖。

    而今天,他則繼續在原來的路上錯了下去,并且越走越遠。

    作為一個官場打滾多年的老江湖,宋正本現在能清醒地認識到今天這些事的微妙之處。

    可惜,他察覺得太晚了,想要補救已經來不及。

     “新襄國郡的治所就設在平恩,這個郡雖然是兩個郡合二為一,實際地盤還沒有武陽一個郡大。

    所以也沒必要設那麼多縣,四個足夠。

    至于縣令的人選,你自己決定吧。

    過後交給宋長史報備即可……”窦建德還在繼續下達命令,程名振逐一答應。

    但是,二人的話宋正本已經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

     主幹已經長歪,再光鮮的枝葉能起什麼作用。

    隻可惜,除了當事人以外,幾乎沒人能看到這一層。

    即便當事之人,他們對自己的行為能理解多少呢?程名振知道他自己在幹什麼嗎?窦建德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嗎?宋正本猜不到,隻是覺得被一股難言的疲憊遮住了眼睛,整個人不知不覺往下沉,一點點地往下沉。

     第四卷如夢令第三章飄絮(三中) “小九子,你到底要幹什麼啊!”剛回到自家營地,程名振立刻迎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抱怨。

    第一個跳起來喋喋不休的是杜疤瘌,這麼大的決定,女婿事先居然根本沒向他透一點兒口風,這讓他老人家十分憤懑。

    此外,窦建德前些日子卷席般拿下半個河北,也充分展現了其強大的實力。

    跟上了如此好命又如此強大的大當家,程名振不帶領着洺州軍建立開國之功,卻偏偏選擇大步後退,除了被豬油蒙了心外,還能有什麼其他解釋? “我也是臨時才做出的決定。

    這裡邊摻雜的事情頗多,等喘口氣,我再仔細跟您老解釋!”程名振一邊接下腰間佩刀遞給杜鵑,一邊低聲回應。

    從今天起,他就是徹頭徹尾的文官了,再用不着每日将刀枕在腦後。

    江湖上的殺伐、競逐都與他漸行漸遠,有些留戀,但決不後悔。

     “你也是,怎麼不早點勸勸他!”杜疤瘌沒法沖女婿發太大的火,轉過頭,很不高興地堆杜鵑數落。

    “人家老窦可是誠心誠意地要增小九的兵,小九子這麼做,不是讓老窦熱臉貼冷屁股麼?” “您别生氣,先喝口水,歇一歇。

    他這麼做,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杜鵑收好兵器,然後走上前,笑着把父親按在胡凳上,順手再将一盞茶塞在他的手裡。

     杜疤瘌被憋得隻喘粗氣,卻拿女兒女婿毫無辦法。

    洺州軍是女兒跟女婿兩個一手創立的,他這個長輩隻是個替人看門的管家。

    表面上權力不小,事實上卻無權做任何重要決定。

     側開頭,他又不甘心地找上了王二毛,“你呢,你不是平時很機靈麼?怎麼今天連攔都不攔一下?” “我站的地方已經是大帳之外了,根本聽不清裡邊在說什麼?”看在程名振夫妻的面子上,王二毛不願意跟他計較,随便找了個借口搪塞。

     以洺州營目前的規模,窦家軍的議事大帳中的确沒有王二毛的位置。

    杜疤瘌無法從王二毛的回答中找出茬子來,冷哼了一聲,咬牙切齒。

     看着父親那幅火燒火燎的模樣,杜鵑忍不住笑着搖頭。

    對于程名振今天的選擇,她也覺得很突兀。

    但夫妻之間相處這麼多年下來,對丈夫的脾氣秉性,杜鵑心裡多少也有了些了解。

    總體上看,程名振是個很随遇而安的人,喜歡退讓,不願意與人争競。

    如果沒有一雙手在背後推着他,遇到壓力時他首先就會本能地後退一步,以求真的可以海闊天空。

    然而,這種後退卻不是沒有底限的,一旦外來壓力讓他威脅到了他和他身邊的人,他則會毫不猶豫地進行反擊,并且在手段的選擇上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杜鵑并不認為程名振放棄襄國大總管之職的選擇是一時沖動。

    也許他的确厭倦了刀頭舔血的生涯,想過幾天太平日子。

    也許他又感到了新的危險,因此不得不提前一步做出了防範。

    誰知道呢?他怎麼做,自己怎麼跟着就是。

    反正自己看問題還沒他看得清楚,不如閉上眼睛落得個清閑。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養女兒好處!”杜疤瘌被女兒笑得更加郁悶,拉起身邊孫駝子找幫手。

     “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