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飄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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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元寶藏的信之時,窦建德正在行軍途中。

    閱讀完全文,他大驚失色。

    皺着眉頭向程名振追問:“信什麼時候送來的,怎麼會送到你的手裡?” “末将麾下一名姓鮑的兄弟被元寶藏所擒,元寶藏讓他帶信給末将,他不得不從。

    給主公的信就夾在同一個信囊裡,末将不敢隐瞞,趕緊給主公送了過來!”程名振心裡好生沮喪,拱拱手,低聲回應。

     “哦,原來如此。

    這個老奸巨猾的家夥。

    ”窦建德聞言,先是楞了楞,然後恍然大悟。

    元寶藏把信加在給程名振的信中,以程名振于窦家軍内初來乍到的身份,定然不敢将信吞沒。

    如此,自己便不能推拖沒接到元寶藏的信,繼續攻打已經變成瓦崗軍屬地的武陽郡。

    可被對方一封信就吓得中途撤軍,自己這個大當家也做的太令弟兄們失望了。

    以後若是跟瓦崗軍争奪天下,大夥誰還能提得起信心和勇氣。

     想到這層,窦建德放松了語氣,笑着問道:“那位鮑兄弟在哪,他……,呵呵,程将軍為人仔細,想必已經問過他的話了!” “屬下已經問過了,主公如果需要,現在就可以把他叫過來!”程名振輕輕點頭,回應得沒精打采。

    他倒不是因為窦建德說話時小心翼翼而沮喪,畢竟雙方剛剛走到一起,還需要時間來适應彼此的習慣。

    他之所以覺得晦氣是因為此事又牽扯上了瓦崗軍。

    以自身的經驗來看,凡事與瓦崗軍、李密扯上瓜葛的,就沒一件令人順心的。

    王德仁剛剛背後捅過自己一刀,轉過頭來,卻又變成了江湖同道,擋着自己不得向武陽郡上下尋仇。

     “不必!”窦建德輕輕擺手,“你做事一向令人放心。

    如今,武陽郡還剩多少殘兵?士氣如何?” “六百出頭,士氣低落!”程名振不假思索,快速報出窦建德需要的數據。

    “我軍若揮師攻城,一鼓便可破之!” 六百殘兵,即便是六千人,以窦家軍現在的實力,也有足夠的把握攻破武陽。

    但瓦崗軍的存在令此戰變得驟然複雜起來。

    聽從宋正本的勸告,眼下窦建德打的是天下豪傑攜手推翻暴隋旗号。

    正是憑着這面大旗,他才能順利地将河北各地的上百個大大小小的山寨、绺子逐一收攏于麾下。

    如果這個時候就跟瓦崗軍反目,難免不落人出爾反爾的口實。

    即便武陽郡的實力再弱,戰事進展再順利,底下也會有人議論紛紛。

     可放着武陽郡不打,對窦家軍的發展又極為不利。

    此郡的位置不偏不倚,恰恰卡在河北道中間偏上位置,如一個水閘般,把東側的平原、渤海兩郡與西側的清河、武安等地截斷開來。

    日後如果窦家軍與瓦崗寨有了龌龊,瓦崗軍隻要向北方稍一伸展,就能把窦家軍的勢力切成完全獨立的兩段,首尾難顧。

     除此之外,洺州營諸位弟兄的感受窦建德也不得不考慮。

    武陽郡三番五次地主動向洺州營尋釁,洺州營早就準備下重手讨還血債。

    如果他出言阻攔,身為主将程名振可能不會抗命,但底下那些都尉、校尉、寨主、堂主們會是什麼反應就不好說了。

    稍微處理不妥,很容易亂了軍心。

    導緻剛剛歸附于旗下的洺州衆分崩離析。

     想了一路,窦建德也沒下定決心到底該怎樣做。

    堪堪天色将晚,他命令大夥提前結束行軍。

    在運河東岸紮下大營,一邊讓士卒們有充足時間休整,一邊召集心腹将領商量怎麼應對新的形式變化。

     同樣的問題落到宋正本眼睛裡,就完全沒有了難度。

    “武陽郡我軍必須拿在手裡,否則日後肯定要受其擎肘。

    此乃問題的關鍵所在。

    至于元務本的信,誰能證明已經交到了主公手上?” “這……”頭一次見到文人耍無賴,窦建德有些不适應,“這豈不是要陷程兄弟于不義?明眼人都知道,他根本不可能欺騙于我!” “隻要主公心裡明白,末将不在乎外人說三道四!”程名振趕緊表白,對宋正本的機智深表佩服。

    一句沒收到信,責任就可以推得幹幹淨淨。

    反正窦家軍又不是瓦崗寨别部,李密的實力再強橫,難道還敢到窦建德的老營來追究不成? “對,咱們給他個一推二五六!”曹旦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站在程名振身邊煽風點火。

    “便宜不能都讓他瓦崗寨占了,咱們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地盤,憑什麼被他從中隔一檔子?” 其他人見曹旦帶頭,也紛紛鼓噪起來。

    都覺得沒必要給瓦崗軍什麼面子,先把眼前的實惠撈到手才是正經。

    窦建德見群情激蕩,很無奈地壓了壓手,盡量婉轉地解釋道:“我是說,我是說宋先生的理由經不住推敲!元寶藏既然敢送信給我,肯定已經料定了程将軍不會私吞信件這一層。

    況且以我軍目前的實力,暫時還不宜與瓦崗軍結仇!” 後半句話才是他心裡最主要的矛盾。

    瓦崗軍縱橫河南多年,旗下兵多将廣。

    最近都又收降了裴仁基、秦叔寶、羅士信等勇将,實力可謂如日中天。

    而窦家軍卻是剛剛形成規模,内部自身整合還不徹底,戰鬥力無法保障。

    貿然與瓦崗軍開戰,肯定是敗多勝少。

     綠林道上向來講究誰拳頭硬誰有理。

    大夥聽了窦建德的言語,心裡雖然憤憤不平,表面上卻不得不暫且安靜下來。

    收拾掉元寶藏,随便一支隊伍出去都綽綽有餘。

    可一旦徐茂公、程知節這些人領軍北上尋仇,任誰都得仔細掂量一二。

     見大夥士氣稍沮,宋正本忍不住搖頭。

    “主公之言大謬。

    我軍與瓦崗寨之間也早晚必有一戰,與取不取武陽郡無關。

    李密志在天下,豈容我等在其身側徐圖發展?還不如早展露出些實力出來,讓其不敢輕舉妄動。

    ” 窦建德本來就不甘心退讓,聽了宋正本的話,眼神立刻一亮。

    “先生請明言?”向對方深施一禮,他很恭敬地請求,根本沒在乎後者說話的語氣對自己有多不禮貌。

     “很簡單,就像群狼瓜分地盤,實力相近反而相安無事。

    ”宋正本笑了笑,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的關鍵。

    “主公今日若做退讓,李密和他麾下将士必然會覺得主公軟弱可欺。

    天下綠林同道也會覺得主公實力太弱,不值得追随。

    如果這次先給瓦崗軍以顔色,李密吃痛,必然會重視我等。

    他現在志在攻取東都洛陽,在目的達成之前,輕易不會做出對自家實力損耗過大的舉動。

    而待他攻下洛陽之後,即便我等沒招惹他,他也将取河北之地以為大業之基!而那個時候,我等亦不可能束手待斃!” 一番話,說得衆人都連連點頭。

    窦建德仔細想了想,覺得的确是這樣一個道理。

    争天下裝不得斯文,該動手時絕不能瞻前顧後。

    可自己先前那些承諾怎麼辦呢?他又搖了搖頭,低聲說道:“按道理,瓦崗軍這個時候插手河北,已經是不義在先。

    但天下豪傑卻未必都看得清楚,我等的事業剛剛起步,實在不宜,實在不宜言而無信!” “又怎麼言而無信了!”宋正本沒想到窦建德身為綠林豪傑,拘束比自己這個讀書人半點兒都不少。

    白了他一眼,大聲反駁,“主公先前說天下綠林攜手抗暴,關他元寶藏什麼事?他先是勾結桑顯和陷害程将軍,然後又不肯為大隋盡守土之責,見事不妙立刻改換門庭。

    這種首鼠兩端之輩,算得上哪門子英雄豪傑?” “對,他是大隋郡守,怎麼可能算我等的同道呢?”衆人哄笑,七嘴八舌地附和。

     “況且誰也沒見到信使回到我軍大營。

    程将軍都未必收到了元寶藏的信,又怎可能把信中之信轉給主公。

    而我軍堪堪兵臨城下,元寶藏卻突然挑起瓦崗旗号,誰能确定他不是在假冒瓦崗之名?” “對啊!誰看到他跟李密有來往了,不全憑他自己空口白牙地說吧?”衆豪傑樂得直跺腳,滿軍帳都響起了甲胄碰撞之聲。

     太開眼了,今天真是太開眼了。

    讀書人不講起理來,可比江湖豪傑無賴得多。

    按照宋正本的提法,非但程名振不必擔什麼欺主的惡名,連黃牙鮑本人,都可以算是半途迷了路,未能及時與大軍彙合。

    反正他耽誤了信,壞的是瓦崗軍的大事,與窦家軍這邊根本沒什麼牽扯。

     “先生之言的确有理!”窦建德捋了下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