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黃雀(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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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洺州營帶路的人中,有幾個便是城中豪紳的子侄。

    見程名振為了維持窦建德對大夥的承諾,居然真的對害群之馬痛下殺手,心中又是佩服,又是感激,沖動之餘,什麼話都一連串往外掏。

     “姓楊的真他娘的坑人。

    忽悠我等說如果窦天王入了城,肯定像上回張金稱那樣,把來不及逃走的人全殺掉!早知道窦天王這麼仁義,大夥說啥也不跟着他!” “可不是麼,又要出丁,又要出錢出糧食,把家家折騰得底兒掉!如果早知道義軍都是程将軍這樣子,咱們早就把城門給打開了。

    ”有人看了看程名振的臉色,試探自己馬屁是否拍對了地方。

    很奇怪的是,從眼前這位年青将軍的臉上,大夥看不出什麼喜怒哀樂來。

    一種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完全掩蓋了真實面目,仿佛曆盡了很多滄桑,早已古井無波。

     “是啊,這年頭,大隋朝馬上就完蛋了,咱們給誰當差不是當啊。

    一樣的繳糧納稅……” “我早就說過,窦天王不會濫殺無辜,你們就是不行。

    這回呢,知道好歹了吧!” 程名振無法告訴衆人,是因為城中的抵抗太激烈,才迫使窦家軍改變的策略的事實。

    隻好笑了笑,點頭不語。

    衆人見他笑得親切,膽子愈發大了起來。

    有人見識稍深,四下瞅瞅,偷偷問道:“敢問将軍,您既然姓程,跟平恩程名振可是一家?” “這就是我家程将軍,你們這些沒長眼珠子的家夥!”段清聽得有趣,忍不住湊上前斥罵。

     “啊!怪不得如此仁義!”衆“義士”先是滿臉驚詫,随後便挑起大拇指,“果然名不虛傳,名不虛傳。

    我等早就聽說将軍的大名。

    都說您是一個大義,大義士,大英雄,所過之處,秋毫無犯!” “是義賊吧!呵呵”程名振笑着打斷。

    “能當個義賊我就滿足了,至于英雄二字,愧不敢當!” 聽聞自己的以前的努力并沒完全白費,至少在民間博得了個好名聲,他的心情略好了些。

    随便閑談了幾句,轉頭向身邊的弟兄命令,“通往縣衙的主街上,再多加派兩百人人手。

    都警醒着點兒,免得有人不甘失敗,對窦天王起什麼歪心!” “哪敢,哪敢啊!”幾個獻城的“義士”回應得比弟兄們還積極。

    “那一整條街,都賴窦天王和程将軍您兩個的大德才得以保全。

    誰那麼不知道好歹,還敢恩将仇報?” 說着話,幾位“義士”互相看了看,試探着建議道:“窦天王降下如此大恩,咱們是不是該表示表示。

    否則一旦有人日後給程将軍進讒,咱們不是對不起人麼?” 沒等程名振弄清楚他們幾個是什麼意思,那個做過衙役的人已經跳了出來,“對,對,上次各家各戶歡迎楊善會凱旋的香案還在。

    蜜蠟、高香也都是現成的。

    趕快,咱們通知各家準備準備,希望還能來得及!” “老費,你地頭熟,你幫忙張羅!”衆人七嘴八舌,公推做個衙役的那個人為首,負責組織迎接義軍儀式。

     程名振花了很大力氣才整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麼,有心反對,話到嘴邊又咽回了肚子裡。

    此舉對他沒任何壞處,并且可以堵住很多人的嘴,又何樂而不為呢?反正香案蜜蠟都是現成的,閑着也是閑着。

     想明白了此節,他立刻指派了十幾個機靈的弟兄,拿着自己的手令,跟在老費等人身後去各家各戶“通報”窦天王即将入城的消息。

    那些富貴人家心裡正不知道如何讨好窦建德,聽老費一張羅,立刻欣然從命。

     不到半柱香時間,縣衙附近的主街上,所有屍體便被拖進了胡同。

    各家各戶門前挂起燈籠,擺好香案。

    有幾個似模似樣的老者帶着一幹男女,手持高香,對街跪拜。

     窦建德恰恰入城,走到衙門口,發現這種排場,當時被吓了一跳。

    當他問明父老們是“主動”前來恭迎自己,不覺喜形于色,回顧左右,大聲說道:“你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看看,看看,得了活人的心,不好過那些死物金銀珠寶?’ 幾個剛才還在窦建德耳邊不停地投訴程名振的将領何曾見過如此陣仗,咧着嘴巴地左顧右盼,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程名振的确殺了他們手下的弟兄,但程名振也的确為窦家軍赢回了人心。

    以往大夥打家劫舍,百姓們不望風而逃已經算很給面子了,有誰會讓大夥真正享受英雄般的待遇,沿街焚香,對天祈福? 窦建德知道大夥的觀念眼下還停留在當年做流寇的階段,笑了笑,大聲指點:“原來咱們是做山大王,意圖在給朝廷搗亂,殺人放火的事情做過也就做過了,不算什麼大錯。

    如今大隋朝眼看着就完蛋了,咱們準備自己給自己打江山,安百姓以定天下,軍紀就得嚴明些。

    否則得了小财去失了人心,外敵一來,百姓争相給他們帶路,咱們不是自己找死麼?” 衆人聽得連連點頭,連帶着對程名振的怨恨也減輕了不少。

    窦建德策馬又向前走了幾步,看到一名白發老者跪在香案後,趕緊跳下馬背,屈膝将對方攙扶起來,“您老人家這麼大了,可别在地上跪着。

    這不是折我的壽麼?” “大王進城後秋毫無法,還分出兵馬來為我等守門。

    這份恩德,如同再生,即便是受小老兒一拜,也是使得!”老漢分明是個見過大世面的,一席話說得井井有條。

    窦建德聽在耳朵裡,喜在心上,雙手扶着老漢,繼續與對方拉家常,“你老人家高壽啊,看起來筋骨健壯得很呢!” “勞大王問,小老兒今年已經七十有三,空活了這麼大,卻從來沒見過像大王這樣的英雄豪傑!”老漢拉着窦建德,笑呵呵地恭維。

     “七十三了?”窦建德嘴裡重複着這個數字,好生感慨,“屬虎的吧,跟我阿爺一樣年紀!” “嗯,嗯!”老漢連連點頭。

    “敢為英雄,令尊身體可好?” 窦建德立刻被觸動的心事,眼圈一紅,哽咽着道:“當年我被狗官誣陷為匪,家父受我拖累,被狗官放火給燒死在…….” 說到此處,他忍不住低頭抹淚。

    老漢這回沒了詞應對,陪着他歎息了幾聲,黯然道:“英雄節哀。

    大隋朝廷失德,數年來,家破人亡者不知凡幾。

    英雄今天能秋毫無犯,日後定然能重建盛世!” “承您老吉言!”窦建德收起眼淚,跟老者拱手告别。

    步行先前走了幾步,又看到一個華服少年,跟在家人跪在香案後,也上去攙扶起來,低聲道:“趕緊起來,剛才城破時有人鬧事,沒吓到你吧?” “一開始有幾個壞蛋砸我家大門!”少年可不像老者那麼有閱曆,見窦建德滿臉坦誠,猶豫了一下,決定實話實說。

    “差點就攻進院子。

    我們都以為今天肯定要死了。

    結果關鍵時刻又來了一夥好漢,把先前那幫壞蛋給殺散了。

    窦天王,你是好人,那些壞蛋肯定不是你的屬下。

    ” 窦建德聽得一愣,旋即破涕為笑。

    “我是好人,窦某今天也成了好人。

    ” 回過頭,他扯開嗓子對跟在身邊的将士們喊道:“你們聽見沒有,咱們是好人,不是賊!” 仿佛還不過瘾,他深吸一口氣,把聲音提到最大:“老子今天再強調一次,咱們不是賊,倚強淩弱,仗勢欺人者才是賊。

    咱們今後要安天下,絕不能再有禍害百姓之舉。

    剛才被殺的那些敗類,不是我窦建德的兄弟。

    日後誰要是禍害百姓,無論是誰,大夥都可以殺了他。

    提首級來見我,我給你們記功,和戰場擊殺敵将同等功勞!聽到沒有?” “聽到了!”窦家軍衆豪傑深受觸動,齊聲回應。

     “窦天王威武!” “窦天王英明!”被老費等人強拉出來迎接窦建德的百姓大多數本來心懷忐忑,聽到窦建德叮囑屬下的話,以齊聲喊了起來。

     聽到周圍發自内心的歡呼,窦建德深受感動。

    大步走至街道中央,向侍衛伸手,“刀來,與我拿一把刀來!” 侍衛們不知道他下一步準備幹什麼,遲疑着遞過一把橫刀。

    窦建德拔刀出鞘,用手指在刀刃上試了試,然後高高舉起,“大夥聽着,今天,我,窦建德重申軍紀。

    所有軍民百姓都可為證。

    以後破城,隻殺惡賊,無犯百姓。

    有趁火打劫者,人人都可殺之……” “噢,噢,噢!”他的話被周圍的歡呼聲做吞沒。

     非常興奮地喘息了片刻,待周圍的歡呼聲漸衰,窦建德再度舉起刀,當衆立誓:“諸位弟兄,父老鄉親,我,窦建德今日與你等立誓。

    從今往後,全軍上下,殺一無辜如殺我父,辱一民女如辱我母。

    此誓,天地共鑒。

    ” 說罷,揮刀自刺手臂,将一股炙熱的血珠射向晴空。

     比起京師、洛陽這些重鎮來,臨清城并不算大。

    窦建德在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