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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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在他認蹬攀鞍時,處處扶持;而那匹白馬由于馬亻夫的撫慰,亦變得馴順服貼,才讓一個忐忑的心,平靜下來。

     京官不許鳴炮喝道,前導的差役隻用系着長繩的軟鞭,一下一下往前抽擊地面,在喧嘩的人聲中,發出極清脆的音響,也吸引了更多的人來看“狀元遊街”。

     九陌紅塵,馬蹄得得,從東安門折往王府井大街,出崇文門折而往西,經珠市口由宣武門大街到長元吳會館,這一個大圈子兜完,已近午時。

    順天府尹胡肇智,與榜眼黃自元、探花王文在,将狀元送到,長揖而别,轉往湖廣會館,送榜眼“回府”。

     長元吳會館冠蓋雲集,喜氣洋洋,門鼓一遍一遍響,賀客一撥一撥到,清音“堂名”吹吹打打,接連不斷。

    洪鈞頭昏眼花,隻知道一個接一個地作揖,卻很少知道賀客姓甚名誰。

     到得午正開席,自然是狀元坐正中一席,四位陪客,亦是四位狀元。

    第一位叫章鋆,浙江甯波人,鹹豐二年壬子恩科狀元,現任國子監祭酒,入值上書房,教少年王公讀書。

    第二位是翁同(龠禾);他的胞侄翁曾源亦是狀元,本來亦在被邀陪新貴之列,隻為生來就有羊角瘋,時發時愈,這兩天正好又發病,困頓床褥,隻好失陪。

     第三位是孫家鼐,字文臣,安徽壽州人,鹹豐己未正科的狀元,剛由湖南學政任滿回京。

    第四位便是洪鈞前一科的狀元,是蒙古正藍旗人,名叫崇绮,字文山。

    他是鹹豐初年文華殿大學士賽尚阿的兒子,早就出仕;後來因為賽尚阿奉命領兵平洪楊,師出無功,虛糜钜饷,為文宗革職遣戍,崇绮亦連坐奪職。

    不想同治四年,竟得大魁天下;旗人中狀元,是清朝開國以來所未有之事,兩宮大後不敢破例,交軍機大臣核議,領班的恭王亦覺得為難。

    最後是有人說了一句話:“隻問文章,不問籍隸”,方始定奪。

    四位陪客中數他的年齡最大,平日又好程朱理學,所以看上去道貌岸然,與其他賀客的春風滿面,顯得很不調和。

     開席同時開戲,先跳加官,後上正戲。

    開鑼戲無非取吉祥如意、加冠晉爵的口彩,郭子儀“七子八婿”,姜太公“八百八年”之類。

     在洪鈞,哪怕戲再好,也無心欣賞。

    因為此日盛會,自己雖說是首席的上賓,其實是真正的主人;而況科名之中,最重先後,在座的除了極少數的同年以外,都是前輩,不可失禮,更不可以狀元驕人。

    有了這樣的了解,視線關顧,語言應對,十分用心,哪裡還有功夫去看紅氍毹上,如何出将入相? 他的這種心情,性情平和忠厚的翁同(龠禾)自然了解。

    既是同鄉,又是同樣的出身,對這位後輩,自然要格外照應。

    找個空隙,悄悄問道:“文卿,你去拜過文山沒有?” “還沒有。

    ”洪鈞答說,“昨天聽宣以後拜老師,直到晚上才回會館。

    ” “回頭散了席,你先去拜他。

    ” “是!”洪鈞答應着,但語聲中有不解所謂的意味。

     “有個規矩,莫非你沒有聽說過,你的謝恩表須有來曆。

    ” 來曆!是何來曆?洪鈞确是不知道;俯身向前,很恭敬地說:“請瓶公指教!”翁同(龠禾)别号“瓶齋”,所以洪鈞稱他“瓶公”。

     “有這樣一個規矩,不知起于何時——” 這個規矩雖不知起于何時,但相沿已久,決不能不守。

    狀元蒙禦筆親點,恩澤深重,自然得上表謝恩。

    這道謝恩表的格式,與一般奏折不同。

    照例:新科狀元要向前一科的狀元請教,卻又不是登門拜訪,說幾句客氣話所能了事的;應該遞門生帖子,送上一份豐富的贽敬。

     聽翁同(龠禾)解說明白,洪鈞才知道問他拜過崇绮沒有,意思是問他可曾做到了這一套禮節。

    當時心裡很不安,連連說道:“這是失禮了!能不能請瓶公先為緻意?回頭一散了席,我就去拜。

    ” “那倒不必!你回頭去一趟就是。

    ” 于是等到日色偏西收戲散席,洪鈞立刻驅車去拜崇绮的門。

    既然自居于門生,當然要行大禮;崇绮還了半禮,留洪鈞吃點心,很說了一些“不欺暗室”、“不二色”之類的道學話頭。

    又說:當今皇帝沖齡典學,兩宮太後極其認真。

    君上固為臣下的楷模,臣下的品德,亦可啟沃聖心。

    因此,居官總以品行為第一。

    否則,就是言官不上彈章,兩宮太後亦會派人訪查,倘或私德不修,必遭貶黜。

     這番話表明了崇绮是為做官而講道學;洪鈞心裡雖有些鄙薄這位新任的老師,卻也未嘗沒有警惕,很誠懇地表示接受訓誨。

     “老弟早點回去息着吧!我不留你便飯了。

    ”崇绮很體貼地說,“我是嘗過這個滋味的,一旦得意,能把人累得精疲力竭,像生了一場大病一樣。

    過幾天還要朝考,雖然對你的關系不大,但如文字不出色,到底也惹人閑話。

    ” 洪鈞覺得這兩句話,才算是令人心說誠服,連連稱是。

    而且回會館以後,除了必須要拜的客以外,總是盡量找時間休息,好歹過了朝考再說。

     ※※※ 從聽宣召見那天起,就想給藹如寫信。

    但這樣一件快心惬意的大喜事,他不願草草落筆,一心一意寫一封盡吐心曲,細味酸辛的長信,博得藹如一個展眉開懷,魂夢俱适,稍稍作為報答。

    卻苦于找不出半日之閑,可以讓他從容筆談。

    因此,一直延到朝考完畢,才能了此心願。

     然而寫這封信,卻似乎比金殿射策更不易。

    提筆隻寫下“藹如賢妹夫人妝次”八個字,便即躊躇了。

    因為他蓄意要作驚人之筆,卻找不出一句話可以包括苦盡甘來的慰藉;平步青雲的得意;以及夢想不到的獨占鳌頭而至今猶不免疑真疑幻的感覺。

     反複思量,終無好句,自己有些好笑,真是鑽入牛角尖了!俗語說:“家信無文”,隻要平鋪直叙,娓娓道來,在藹如看,便是一篇情文并茂的好文章。

     這樣一想,下筆就快了。

    從會試得中,囑咐報房到煙台報喜談起,接叙殿試的情形,洋洋灑灑,一直談到傳胪已畢,随禮官捧金榜出天安門,順天府尹親送回會館的盛況。

    一面寫,一面想,洪鈞不由得又激動了。

    想起藹如平日好強,此番應該是躊躇滿志,再無餘憾,忍不住添了兩句:“卿誠厚我,我亦不負卿之期許;此時恨不能親耳聽人呼卿‘狀元娘子’,一睹卿如何揚眉吐氣!” 那麼,“狀元娘子”的家在哪裡呢?他一直存在心裡的想法是,蘇州的家不動,迎藹如到京寓來主持中饋。

    這當然先要辦喜事;而這場喜事如何辦法,不想則已,想起來處處棘手:喜事是在哪裡辦?如回蘇州成禮,能不能請假?迎親到京孰為主婚?而況兼桃雙娶,先要請老母出面,征得族中長輩的認可;然後物色媒人正式提親。

    看來不是三五個月之内可以如願的。

     念頭轉到這裡,洪鈞不由得廢然興歎;而在信中亦隻好先略而不提,等稍為閑一閑,費功夫徹底籌劃停當,再告訴藹如。

     ※※※ 煙台的回信,來得出乎意外地快。

    拆開一看,才知道藹如的這封信,專為賀喜,封緘時還沒有接到他的信。

     大魁天下的喜訊,是由報房報去的;鑼聲到門,轟動四鄰;不久更轟動了整個煙台,新任的登萊青道劉達善,福山知縣吳恩榮,都鳴鑼喝道,專程到李家道賀。

    藹如自道慌了手腳,虧得海關上的黃委員趕來,代為接待,才不緻于失禮。

    如今就請黃委員主持,挑定五月初八黃道吉日“開賀”。

    接着還要到各處廟宇酬神演戲,隻怕一個月還忙不了。

    她用詞若有憾的語氣說:所到之處,無不注目;指指點點說是“狀元娘子”來了!十目所視,實在令人受窘。

     這使得洪鈞又興奮、又有意外之感,想不到煙台的官場,如此禮重藹如。

    但深一層去想,不是禮重藹如,是禮重“狀元娘子”。

    有此一日,足以報答了。

     這比韓信的千金報德,更令人爽心快意。

    洪鈞在想象開賀之日,藹如盛妝吉服,殷勤答禮的那種不遜幹任何世家名媛的娴雅儀态,直要從心裡笑出來! ※※※ “文翁,”張司事的神色,在詭秘中帶着些忍俊不禁的意味,“說個笑話你聽,煙台出了一位‘狀元娘子’!” 這哪裡是笑話?但當笑話來說,就不能不讓洪鈞提高警覺了,“何以見得是笑話?”他說。

     這句話問得張司事一愣,“狀元娘子不是在蘇州?”他振振有詞地,“哪裡從煙台又跑出一個狀元娘子來!” 越是如此,越使洪鈞覺得難以啟齒,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來:“你聽誰說的?” 張司事突然從洪鈞的臉色中發現,事出有因;于是态度語氣都變過了,“文翁就不必打聽了!”他說,“閑言閑語,認不得真;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付之一笑可也!” 言語越發暧昧,似乎張司事裝了一肚子關于“狀元娘子”的笑話,隻為已識忌諱,不肯明言似地。

    洪鈞既納悶、又不安,還有些氣憤,心中一亂,便有些沉不住氣了。

     正待說一兩句重話诘責時,窗外有會館的長班在喊:“洪老爺有信!” 張司事搶着去開門,洪鈞從裡望出去,隻見除長班以外,另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中年人,識得是潘家的聽差。

    這就不問可知,是“老師”潘祖蔭有信。

     拆開來信,才知道猜錯了。

    一紙花箋,隻有兩行字:“乞即顧我一談。

    此問文卿世兄午安。

    ”下面署名“蝶園”。

    這是潘祖蔭的父親潘曾绶的别号。

     洪鈞不知太老師忽而見召,為了何事,便将潘家的聽差喚來見面,卻問不出什麼?隻好立刻套上馬褂,坐着潘家派來的後檔車,直趨米市胡同下了車,不須通報,由來接的那名聽差徑自領入花廳。

     花廳中的人不少,一見洪鈞,不約而同地閉了口,面無笑容地将視線投在他身上。

    接着潘觀保首先起身,由角門入内。

    然後是吳大澄以及殷兆镛、龐鐘璐等等一班蘇常籍的達官,一個接一個,悄然離座。

     片刻之間,走得隻剩下洪鈞和潘曾绶賓主二人。

    洪鈞見此光景,有如芒刺在背,一面請安,一面問道:“太老師是有事吩咐?” “文卿,你坐下來!我們細談。

    ” 等洪鈞坐定,聽差捧來蓋碗茶,随即一語不發地退了出去,順手關上了門。

    而潘曾绶卻隻是“噗噜噜、噗噜噜”地抽水煙,直到洪鈞快忍不住催問時,他才開口。

     “文卿,你在煙台結識了一個紅倌人,是不是?” “紅倌人”是蘇州話,名妓的别稱。

    洪鈞因為有張司事的先入之言,對此一問,并不太感到意外,沉着地答說:“回太老師的話,此姝是小門生的一位風塵知己。

    ” “我也聽說了,她待你很不錯。

    可惜,為德不卒,說不定你會毀在她手裡!” 洪鈞大吃一驚,急急問道:“太老師,這話從哪裡說起?” “莫非你還不知道?”潘曾绶拿紙媒遙遙一指,“你那位相好,在煙台荒唐得不成體統了!自稱是‘狀元娘子’,所至之處,路人側目。

    打着你的旗号,開賀收禮,酬神演戲。

    這樣子招搖法,真正是海外奇談!” “荒唐”猶可辯解,“招搖”二字如一拳打在洪鈞胸口上,不由得心裡慌慌地,仿佛像要嘔血——藹如!藹如!他在心裡說:誰替你出的主意?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了! 他臉上一陣青、一陣紅地好一會,方始答出話來:“小門生有下情上禀。

    ” “你要說實話。

    ” “是!” 于是洪鈞先談藹如的身世,再談藹如的品貌,如何知書識字,如何亢爽仁厚,如何堅貞自守,如何儀容娴雅,以及如何情深義重。

    一面談,一面自然而然地又回憶到藹如的一切,結語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