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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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而時間還很寬裕,心情自然輕松,閉上眼就有濃重的睡意,雖然睡得并不舒服,但也直到上燈時分方醒。

     醒來就想到那首試帖詩,照原來的打算,不妨找人去問問出處。

    鑽出号闆,沿着永巷往東走去。

    一号七十間,直走到底,始終不曾發覺可以請教者,有的攢眉苦思,不忍打攪;有的振筆疾書,不便打攪;還有的一見洪鈞走近,趕緊拿雙手覆在卷面上,兩眼直瞪,滿含敵意,是防他偷看的樣子,那又不願打攪了。

     “管他呢!”洪鈞在心中自語:“試帖詩總是試帖詩,望文生義,隻扣住題目白描,在對仗、音節上多下些功夫,也可以敷衍得過去了。

    ” 打定主意,重回号舍,很快地将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做好,暫且丢在一旁。

    調墨選筆,開始謄正,他那一筆小楷又快又好,不過午夜時分,三文一詩,盡皆殺青。

    喚号軍打水來洗了把臉,續上一支蠟燭,重新再看一遍。

    照規定,謄正的卷子亦可添注塗改,但以不超過百字為限。

    洪鈞隻點竄了七八個字,便即罷手。

    略歇一歇,便即交卷領簽,趕着“放頭排”出場,卻不回考寓,徑出崇文門,在大栅欄找一家“金雞未唱湯先熱;紅日東升客滿堂”的澡塘子,痛痛快快地“水包皮”一番,然後喚跑堂的沽酒叫菜,吃飽喝足,呼呼大睡。

     ※※※ 舉子出場,就該闱中忙了。

    舉子所交的原卷是墨卷,編号彌封以後,送謄錄所用朱筆照抄一份,稱為朱卷。

    朱卷須經過校對,名之為“對讀”;一個看墨卷,一個看朱卷,倘或謄錄錯誤,随即用黃筆改正。

     到此為止,舉子是不是還能進第二場,可以确定了。

    凡是不合程式,或者因故曳白的卷子,檢出來交監試黜落;用紫筆判明“貼出”——貼出去的榜就稱為紫榜,又稱藍榜。

    紫榜有名,就沒有再進場的資格了。

     這時的考官,卻還不到忙的時候,隻是四總裁會商出第二場五經,和第三場策問的題目。

    選讀房官寫題,監督刻印。

    要到第二場出場,才開始進卷。

    十八房官,公服上堂,相互一揖;抽簽分卷,各自帶回本房評閱。

    出色的卷子,送請總裁取中,名為“薦卷”。

    不薦的卷子,叫做“不出房”,雖薦而未為主考官取中,稱為“薦而不售”。

    縱或如此,落第的舉子,感于文字知己,一樣亦認這位房考官為師,甚至師弟的感情格外深厚。

     薦卷多在看了第一場的卷子以後;而三場考試,亦以第一場的關系為重。

    如果第一場的文章出色,房官舉薦;第二、第三兩場平平而過,亦自不妨。

    不然,二、三兩場勝于第一場,雖亦可以“補薦”,但往往因為中額已滿,主考愛莫能助,即令房官力争,亦未必就能如願。

     洪鈞的卷子被薦了。

    其時他還在号舍中應第三場試,大做策論——這不比金殿對策,泛泛申論,便可敷衍。

    到了午間,便已完卷,但仍須第二天上午,方可出場。

     ※※※ 三場試畢,洪鈞遷出考寓,搬到會館去住。

    蘇州人文答革,府下屬邑,各有會館,大都在宣武門外。

    洪鈞住在蘇州附郭的三縣長洲、元和、吳縣的會館。

     這會試候榜的二十多天,向來是舉子們放浪形駭,紙醉金迷的日子。

    有些是三年辛苦,到此解脫,心裡總覺得必須醇酒婦人補償一番,才對得起自己;有些是一旦發榜,榮枯立判,那種患得患失之情,唯有看花飲酒,才能排遣;有的是千裡迢迢,上京一趟,自覺如果不好好領略領略“八大胡同”的風光,未免虛此一行;也有的是早就打算好了,要在京裡大逛一逛,開“花榜”、記風月,玩出來一個名堂,誇耀于人的。

    而洪鈞什麼都不是,隻想高拔巍科,讓李婆婆母女和他自己揚眉吐氣。

     無奈一起來赴試的同鄉,不容他獨善其身,每天都有人來邀約“吃喝”。

    在未發榜以前相約大吃大喝,暫時記賬,等揭曉以後,誰榜上有名,作東付賬,落第的白吃。

    這個來自唐朝“打毷”的習俗,由于不必先惠鈔,所以人人歡迎;倘或堅辭,便好像自度必中,吝于作東似地,會遭緻譏評。

    洪鈞無奈,也隻好每天酒食征逐了。

     但到夜半酒醒,想想不免煩惱。

    大小館子,賬記下不少,如果經常在一起“吃夢”的人,隻有自己美夢成真,那筆酒食賬不下兩三百銀子之多,從何而出? 于是他又想到煙台的那封信。

    幾次細覓,不得下落,不死心還得找一找。

    找了想,想了找,終于在一件小夾襖的口袋中找到了。

     細細看完,洪鈞很佩服李婆婆的善體人情,但也感到話中的分量,事到如今,說什麼也不能說了不算。

     不過,也就因為信中的話,分量很重,他覺得不宜再受李家的接濟。

    凡事要留個餘地,如果不幸落第,至少也還留着條可以周轉的路子。

    至于吃夢作東,不妨另想别法。

     打定了主意,先為煙台寫回信。

    是寫給藹如,稱呼如舊,開頭先叙闱中景況,自道文字還過得去,中與不中,付諸命運。

    接着就談到李婆婆在湊款子的話,表示受惠已多,不敢再勞他們母女費心。

    最後當然有一段纏綿相思的話,那倒不是違心之論,心随筆飛,藹如的一章一笑,仿佛如見,真巴不得即時就能将她接到京裡來,朝夕厮守。

     信剛寫完,正在開信封,吳大澄突然闖了進來。

    洪鈞一驚,急忙随手拖一本書覆在信面上,起身迎了上去招呼,“這麼好的天氣,”他說,“怎麼倒不出去逛了?” “就是這話啰!走,走,先到琉璃廠看看,有什麼便宜貨可撿,晚上到胡同裡去闖席。

    ” “琉璃廠我陪你去,我也想買幾套輿地書。

    闖席就不必了。

    ”洪鈞略停一下,“這又不是吃夢,随便闖席,似乎冒昧。

    再說,吃了人家要還情,胡同裡是銷金窩,我還不起席。

    ” “誰要你還席!萍水相逢,吃了就算。

    一到榜發,風流雲散,你想還情,人家也領不了你的情。

    ” 說到發榜,洪鈞想起心事,正好跟吳大澄商量,“清卿,”他說,“一發了榜,名落孫山,當然不必說;居然僥幸,花費甚大。

    譬如吃夢做東,我算算就得兩三百銀子,如果隻是我跟你兩個人分擔,也不是一筆小數目,怎麼辦?” “你真是門縫裡看人!”吳大澄笑道:“我們一起在玩的八九個人,你都看得他們都是草包?隻有我們倆有希望?” “這是我跟你私下說的話。

    凡事也不可隻往好的裡頭去打算。

    ” “你不必愁!兩三百銀子,在我們看成不得了的一件事,有錢的根本不在眼裡。

    一到金榜題名,心裡一高興,那筆賬還不是問都不問就付了?” “有這樣一個人嗎?” “怎麼沒有?”吳大澄說,“今天就是他在胡同裡捧姑娘,雖未請我們,我們要闖了去助他的興,他還是高興的。

    ” “到底不好意思。

    我們聊聊吧!”洪鈞問道:“這個人是誰?” “這個人叫趙繼元,筆下不怎麼樣,不過來頭不小。

    他的曾祖就是嘉慶元年的狀元趙文楷——” “喔,我知道。

    是安徽太湖人。

    官做得不大,是山西的道員。

    ” “他有個至親,官可大了。

    不但官大,而且位高,而且權重,眼前正統率數十萬大軍,駐紮直魯邊境,力剿撚匪,拱衛京畿” 這一說,洪鈞自然明白,原來趙繼元是李鴻章的至親。

    可是,“親到什麼程度呢?”他問。

     “他是李少荃的舅老爺,郎舅至親。

    李少荃在兩江的時候,他就奉委了好幾個極肥的差使。

    聽說他這趟進京會試以前,就有三萬銀子彙到,存在票号裡,盡他敞開來花。

    ” 洪鈞不覺咋舌,卻也不無疑問:“北上會試,往還不過半年功夫,哪裡花得了三萬銀子?” “當然也有廣結歡喜緣的意味在内。

    ”吳大澄說,“你常在山東,對于本省的物議,或者不甚了了。

    李少荃在我們江蘇刮得不少,同鄉京官對他都無好評。

    他則自以為江蘇是他克複的,我們江蘇人對他的态度,是恩将仇報,所以常發牢騷,說‘吳兒無良’。

    不過,他到底是會做官的,噓寒送暖,别有一套人所不知而受者知感的高明手法。

    趙繼元的那三萬銀子,照我想,至少有一半花在結交用得着的人身上!” “哪些是用得着的人?”洪鈞很有興味地問,“有權有勢的王公大臣,隻怕趙繼元未見得結交得上。

    ” “當然不是指王公大臣。

    ”吳大澄答說:“我是指所謂‘朝士’。

    朝士中用得着的人,有四種:第一是小軍機;第二是都老爺;第三是紅司官;第四——”他沒有說下去,微微一笑,帶點皮裡陽秋的意味。

     洪鈞知道“小軍機”是指軍機章京;此輩參與密勿,遇事照應,作用極大,外省督撫是必得買賬。

    “都老爺”是都察院禦史的專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