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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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到之日在三月初六,洪鈞不在鯉魚胡同考寓,與吳大澄打聽消息去了。

     是打聽考官的消息。

    舉人會試照例三月初八進場,而考官則在三月初六“傳宣”。

    預先由軍機處咨行禮部衙門,索取合于派充考官人員的名單,經過初步審核,開成一張單子,在三月初六一早與皇帝“見面”時,由領班軍機大臣當面呈遞,皇帝禦筆圈出,即時“傳宣”。

     派充考官稱為“試差”,若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考官,“傳宣”派充試差,即時入闱。

    而考官的親屬,包括族人、親家、翁婿、郎舅皆須回避。

    因此傳宣試差時,不但自問有資格充任考官的京官都要派人去聽傳宣,就是合乎回避之例的舉人,亦很關心,倘或同族或至親被派為會試總裁或房官,那就隻好眼看他人興沖沖入闱了。

     洪鈞與吳大澄并無可能需要回避的顧慮,他們去打聽消息,無非想早早知道,有哪些熟人入闱。

    在潘祖蔭家等到九點鐘,潘家的聽差遞進來一張單子,是潘祖蔭由南書房送出來的。

    上面寫着主考、房考的姓名——會試主考官,稱為“總裁”,一正三副;正總裁是協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朱鳳标。

     三位副總裁是:軍機大臣支部尚書文祥、兵部尚書董恂、左副都禦史繼格。

    董恂是揚州人,久在總理衙門,辦洋務另有一套籠絡洋人的辦法,很得恭王的信任;繼格是旗人,兩榜進士出身,碌碌無足道哉,得着這個試差,無非運氣,沒有人會注意他。

    隻有文祥亦蒙欽點,令人不解。

    因為文祥是當朝拿大主意的重臣;而入春以來,寇匪數十萬,蔓延河北,擾及京畿,各路勤王之師十餘萬,星夜赴援,但雲集畿輔,卻都意存觀望。

    調兵籌饷,督軍進剿,局勢正在吃緊的當兒,何以能容文祥在闱中匝月安坐,從容衡文? 當然,洪鈞與吳大澄不會關心到這一層。

    他們所感覺欣慰的是,朱鳳标久掌文衡,老眼無花;文祥公忠體國,留意人才,有此兩位總裁手持玉尺,決不緻埋沒了才俊。

     ※※※ 回到考寓,方始能夠拆閱藹如代筆,李婆婆出面的那封信。

    洪鈞隻覺得詞意深遠,似乎字裡行間,另有言語;但入闱在即,無暇細細參詳。

    眼前最要緊的一件事是,抛棄一切雜念,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到闱中去争一日的短長。

     于是,他将那封信塞入考籃,早早吃了飯,趁着三分酒意,埋頭大睡。

    一覺睡醒,隻見吳大澄兄弟已經紮束停當,不由得吃驚問道:“什麼時候了?誤了卯沒有?” “誤卯也不要緊。

    ”吳大澄答說,“照例卯正點名,要到下午才點完;早進去也沒用,盡請從容。

    ” “那麼,你們昆仲何以是整裝待發的樣子?” “有位長親來送考,不能不穿得整齊些。

    ” 盡管吳大澄勸洪鈞從容,他自己的模樣也裝得很從容,可是神色和行動,總有些心思不屬,颠三倒四似的。

    洪鈞不敢笑他,讀書人“三更燈火五更雞”,十年寒窗,所争的就是這一場,且緊忙自己的正經去。

     匆匆漱洗過了,連早飯都顧不得吃,洪鈞要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将考具作一番最後的檢點。

    琉璃廠專有一家賣考具的鋪子,招牌叫做“喜三元”。

    洪鈞這份簇新的考具,即是從“喜三元”買來的,凡是闱中所需的用具,從釘錘到白泥小風爐,一應俱全,總計不下五十件之多,一時也數不清楚,隻好挑最要緊的檢點:文具、燭火、食物。

    就這樣,也費了有半個時辰。

    為吳大澄兄弟送考的親戚已經到了,帶來兩名聽差;洪鈞沾光,那份沉重的考具不用自己攜帶了。

     鯉魚胡同在貢院之東,相去不遠,片刻走到。

    但見人頭攢動,人聲如沸,擡眼望去,五開間的大門,豎着三方直匾,中間是“天開文運”四個泥金大字;東西兩方題的是“明經取士”和“為國求賢”。

    進了大門是二門;二門之内,才是“龍門”,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了。

     經過照例的搜檢,洪鈞與吳大澄兄弟便分路了。

    他的号舍在東面,是有名的“龍”字号——龍字号的出名,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乾隆九年,高宗臨幸貢院,看到舉子們在那一間站起來挺不直腰,躺下去伸不直腳的号舍中,“代聖人立言”的苦況,大為感動,禦制七律四章,刻碑樹立于貢院正廳的“至公堂”中。

    詩中有詞臣歌頌,說是“添得青袍多少淚,百年雨露萬年心”的“名句”是:“從今不薄讀書人”,“言孔言孟大是難”。

     另一個原因是,龍字三号有一株古槐,婉蜒而西,夭矯如龍,橫過市道,蓋覆于西面的号舍。

    這株古槐名為“文昌槐”,據說有關文運:如果鄉會試的年分,枝葉茂盛,得士必多。

    又說:闱中舉子如果有病,在文昌槐前虔誠禱告,摘槐角煎湯服下,立刻痊愈,靈驗非常。

    洪鈞經過那裡時,就看到兩個面有病容的人在那裡焚香默禱。

     找到了号舍,洪鈞招手喚來一名号軍,未語先笑;接着,将早捏在手裡的、一塊約莫二兩重的碎銀子塞到他手裡。

    這是很重的賞賜,号軍立刻滿臉堆歡地先請了一個安,然後問道:“老爺貴姓?” “我姓洪。

    ” “聽口音是蘇州人?” “是的。

    ” “好地方,好地方!”那号軍高伸拇指,“蘇州的文風最盛,專出狀元,說不定就是洪老爺!”說着又恭恭敬敬請了個安,仿佛是在預賀他大魁天下。

     洪鈞矜持地笑着:“勞你駕——” 他一句話沒有完,号軍搶着接口:“是,是!都交給我。

    洪老爺先逛逛去吧。

    ‘至公堂’這塊匾,明朝留到如今,是嚴閣老寫的。

    也算貢院一景,你老不可不看。

    ” 于是洪鈞聽他的話,鑽出号舍栅欄,漫步閑逛了一番。

    到得日色将西,隻見跟他一樣在閑逛的舉子,急步匆匆,各歸号舍,知道要封号了,不敢耽擱,也回到了龍字号。

    那号軍已将他的那間号舍收拾幹淨,并且替他煮好了一罐粥在那裡,正好飽餐。

     吃完晚飯,不過暮霭初合;同舍的舉子們往來奔走,胡亂搭讪,打發辰光。

    洪鈞是早就打定了主意的,放下号簾,靠着包裹打盹。

    外面人聲鼎沸倒不足以擾亂他的心境,卻不知怎麼想起了煙台,心湖中激起一陣又一陣的漣漪,再也不能平靜。

    點起蠟燭,翻檢考籃,誰知再也找不着藹如寫的那封信,怏怏然地隻好作罷。

     這一來,越覺得心上有件事放不下。

    勉強克制自己,盡力抛除雜念,也隻得半睡半醒地挨過半夜。

    人聲靜了不多片刻,忽又紛亂;隐隐聽得傳言:“發題紙了,發題紙了!” 于是洪鈞也不能再睡了。

    起身想伸個懶腰,不道一頭撞在号舍頂上,火辣辣地痛。

    可是也就是這一撞,倒把他的殘餘的睡意,驅逐無餘。

    揉一揉頭頂心,鑽出号闆,大大地挺一挺胸,直一直腰,雙腿在地上交替颠頓了一番,覺得舒服了好多,方始喚号軍去要了一張題紙來。

     會試與鄉試相同,第一場照例在四書中出三個題目,作三篇八股文;另作五言八韻詩一首。

    所不同的是會試及順天鄉試的第一場,文題及詩題,皆由皇帝所出——三月初八一早,尚未放舉子入場時,便由皇帝交下密封的論語、中庸、孟子各一本,以及詩題一紙。

    由禮部堂官資送到貢院,先由“知貢舉”的大員在貢院門口跪接。

    然後捧着“欽命四書題”供奉在至公堂中,傳鼓通知。

    四總裁肅具衣冠,在内簾門口跪接。

    自此而始,關防特别嚴密,隻準進,不準出。

    因為那三本書中,有朱筆圈出的題目,總裁請善于書法的房考官寫好題目,監督工匠刻闆、印刷、點清題紙數目,一張不準漏出。

    這樣從早忙起,總要忙到午夜,方始就緒。

    所以發題紙總在三月初九的子、醜之間。

     洪鈞看那三道四書題,論語是“畏大人之言”兩句;中庸是“君子未有不如此”兩句;孟子是“以予觀于夫子至遠矣”兩句。

    詩題向例用七言詩一句;這次很特别,隻有六個字,“千林嫩葉始藏”。

     看完題紙,洪鈞亦喜亦憂,喜的是四書文的三個題目,倒有兩個在文社中模拟過的;其中得意的片段,都還記得,正好用上。

    憂的是“千林嫩葉始藏”仿佛是一句賦,卻不知它的出處。

     不過,這也不要緊,慢慢可以向人請教。

    且先把三篇文章做起來再說。

    打定主意,便歸号舍。

    先點上燈,鋪好筆硯,喚号軍沏了一壺茶來,拿考寓房東所送的“狀元糕”之類的幹點心,閑嚼果腹,靜靜構思。

     半夜辛苦,做好了兩篇文章。

    回憶舊稿,着意修改,自覺精彩紛呈,十分得意。

    吃完早飯,趁着興頭,做第三個題目。

    直到過午,方始脫稿。

    号口已在“放飯”了,照例一瓦缶的白米飯,一大碗寬湯的紅燒岡,名為“紅肉五花湯”。

    洪鈞吃得一飽,倚牆假寐。

    三篇文章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