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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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那張紙問。

     “是我的賬。

    ” “原來是‘碼子’!”洪鈞定神看了一下,遞還給妻子,“隻怕你自己都看不懂。

    ” “看不懂我記它做什麼?”洪太太看一看賬說,“一共一百十五兩多,半年的家用夠了。

    ” 怪不得說他隻須“苦到端午”,原來已有準備。

    可是,“這是哪裡來的呢?”他問。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洪太太也掉了句文,“是我平常省下來的。

    其中,其中――”她終于說了出來:“有一筆是八月初從山東彙來的。

    ” “什麼?”洪鈞既驚且怒地問:“你怎麼不跟我說?” 洪大太不怕丈夫發脾氣,隻怕丈夫連脾氣都懶得發,此時平靜地反問:“你為什麼不問我?” “奇了!”洪鈞火氣益大,“我根本不知道這回事,問什麼?” 這一下,是洪太太大出意外,急急問說:“中秋之前,她不是來了信,沒有告訴你?” “沒有!” “這才真的是奇了!我以為她一定會在信裡要提到,可是你沒有問!我想,一定是你不願意提這件事,我為什麼要開口惹你心裡不舒服?” 細細想去,妻子的話,理由十足,竟無法駁她一個字。

    洪鈞前前後後想了一遍,覺得這件事錯得沒有道理,既不知應該怪誰,亦不知如何補救。

    無可奈何之下,唯有付之抑郁難宣的一歎。

     “你也不必歎氣,錢還在這裡!”洪太太取出十兩一個的元絲四個,放在桌上,“我沒有動過。

    要寄還她也不遲。

    ” “這件事窩囊透頂了!”洪鈞答非所問地說:“她是度量很寬的人,或者不緻于不高興。

    不過,我們自己想想,未免對不起人。

    ” “她的度量很寬,我的也不狹!”洪太太針鋒相對地回答,可是詞鋒雖利,卻并無負氣的意味。

     洪鈞心中一動,試探着說:“‘若從内助論功勳,合使夫人讓诰封’,你的度量不見得會那樣寬吧?” 他念的是袁子才的兩句詩。

    乾隆年間的狀元畢秋帆,早年與京中名伶李桂官結為“膩友”,曾多方激勵畢秋帆上進。

    後來畢秋帆點了狀元,李桂官便被戲呼為“狀元嫂”。

    袁子才的詩,便是描寫的這一段佳話。

    洪鈞一時想到,遽爾引用,洪太太卻聽不懂他念的什麼?少不得要追問一句:“你說什麼?是什麼我度量不寬?” 洪鈞無法為她細作解釋,“我是說笑話。

    ”他顧而言他地說:“你把銀子收起來吧!既然夠了半年的澆裹,我也可以松一口氣,但願明年老太太身子健旺,平平安安,無事為福。

    ” “這一層,你盡管放心好了。

    老太太自有我照應。

    ” 由這句話想到妻子平日的賢惠,洪鈞感激之念,油然而生。

    于是望海閣的一切,也就不再去談,不再去想了。

     ※※※ 洪太太卻與他不同。

    有一點使她很感動,也很佩服。

    幾十兩銀子,數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送了人提都不提。

    而且對方并無一語道及,居然也不問一聲。

    這在洪太太自問,是件做不到的事。

     因此,她一連幾天,閑下來就在想藹如;也想到洪鈞那天所念的兩句詩。

    想來想去,終于想出些道理來了。

     “喂,我倒問你。

    那天你說什麼诰封不诰封,是怎麼回事?” 洪鈞一楞,細想一想記起袁子才的那兩句詩。

    但事過境遷,心情不同,不願多談,便索性抵賴:“我想不起來了!哪裡念過什麼詩?” “不是詩是什麼?有闆有眼的七字句,不是詩?”洪太太又提他一句,“就是我們談山東寄銀子來的時候,你說我怎麼度量不寬!” 這下無可逃遁了!但洪鈞不願輕易談到藹如的終身,先虛晃一槍,閃避開去,“這件事,說來話長!”他說,“我們晚上再談。

    ” 以前也常談起藹如,而且常是洪鈞自己在有意無意之間談到。

    可是談到望海閣中的風光,他總是出以一種行雲流水,春夢無痕的态度,仿佛逢場作戲,了不在意似地。

    因此,對于藹如有無迎入洪家的可能,反倒是洪老太太和她的兒媳,比較關心。

    這就是洪鈞的手腕,也就是潘司事跟霞初說過的,洪鈞在母妻面前的所謂“活動”。

     活動已經有了效驗,如今由于中秋饋銀這件事感動了洪太太,特為問到藹如,正是作進一步表示的好時機。

    可是洪鈞卻深感為難,因為藹如的所欲太高,毫無通融折衷的餘地,如果策劃未善,貿貿然地揭開底蘊,倘或不成,交情就一定中斷了。

     這一下午,洪鈞不斷在盤算這件事;直到二更過後,洪太太服侍婆婆安睡,回到自己卧室中時,洪鈞仍在訪惶,不知道應該怎麼樣去跟妻子談藹如。

     洪太太倒也不急,收拾完了睡前的一切瑣屑細務,在炭爐上續上兩塊炭,然後泡了兩杯茶,遞一杯到丈夫手裡。

    這不用說,是打算好了的,要從容細談藹如。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那一刻,洪鈞方始認清了鹄的:隻談藹如,不談自己。

    這一來,心情就比較輕松了,悠閑地喝着茶,靜等妻子開口。

     “藹如跟你的交情很不淺吧?” 不想第一句話就難回答。

    洪鈞不能承認,也不能不承認,閃避似地反問一句:“你以為她跟我交情很不淺?” “我老早就知道了。

    ”洪太太答說:“那次潘司事來,老太太找他問了好些話,我也聽見的。

    再說,如果她跟你交情不深,不會老遠地寄銀子來;你跟她交情不深,也不會平白地去欠她一個情。

    ” 後面的這幾句話,表示她看得很深。

    洪鈞覺得此時承認是最好的時機,便點點頭,卻又歎口氣:“交情雖深,有什麼用?” “怎麼呢?”洪太太說,“我又不是會吃醋的人。

    而且我以前也跟你談過,倘或人品好,娶了來也是我的一個幫手。

    ” “娶了來?”洪鈞使勁搖着頭,“談何容易?” 洪太太啞然。

    青樓名妹,量珠聘來,莫說此刻的境況,力所未逮;隻怕丈夫就是中了進士做了官,一時也還不能享這樣的豔福。

    自己的話确是不免說得太沒有分寸了。

     夫婦倆各自低頭沉默了好一會,洪太大問出一句話來:“照這樣說,你們就白好了一陣子?” “不是白好了一陣子,又怎麼樣?即使你賢惠度量寬,她的人品也好,能娶了來決不會讓你生閑氣,無奈事情很難,決不會成功!” “那也不見得。

    ”洪太太說,“無非是她身價――” “不是,不是!”洪鈞亂搖着手,打斷了妻子的話,“你這樣說,就是小看她了!” 想想果然,決不是錢上的事。

    藹如能寄幾十兩銀子來為他過年,自是深知他的境況。

    倘或傾心相許,當然就不會要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