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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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他們所住的院落。

    兩家的聽差,不約而同地奔了出去,同聲問道:“是哪家?是哪家?” “洪三老爺——” 洪鈞不能再聽見别的聲音。

    這四個字入耳如雷,震得他心跳不止;不自覺地一手按胸,一手扶桌,才能站住。

     這一來,吳大澄反而先要照料洪鈞了。

    第一件事是開發報房的賞錢。

    而不論出手如何豪闊,永不能一下就滿足此輩的貪餍,在不斷“請高升”的要求之下,由四兩銀子加到二十四兩,方能打發。

     接下來還是開發賞錢。

    不過打發客棧裡的夥計,不會争多論少;但一撥又一撥,也費了好些功夫。

    加上來賀喜、來打聽消息的同鄉舉子,川流不息;吳大澄少不得也要幫着應付,口中說着冠冕堂皇的應酬話,心裡卻是毛焦火辣,恨不得插翅飛入貢院“至公堂”,抓住主考喝問一聲:到底吳大澄中與不中?立刻拆所有卷子的彌封來看! 這時洪鈞已躊躇滿志,神閑氣靜了。

    畢竟同鄉好友,而且是結伴來應試的,休戚相關之情,與衆不同。

    看看時将午夜,尚無吳大澄的消息,便即高聲說道:“清卿是一定得意的!看樣子不是掄元,亦必在經魁之列。

    雨雪已停,我們不如到‘龍門’去候佳章。

    ” 屋中還有四個同鄉,兩個已中,兩個還在未定之天。

    中了的與洪鈞的心情相同,未中的是泥菩薩怕過江,沉默着表示不願湊這份熱鬧。

     “清卿!”有人催吳大澄,“走吧!” “不啰!”吳大澄強笑着,有些告饒的意味,“我還是在這裡等。

    ” 他的心境,不難了解,等着了好消息,自無話說;一旦落空,在稠人廣衆之下,會更覺難堪。

    因此,洪鈞便說:“也罷,讓清卿兄養養神。

    回頭賀客盈門,着實要費一番精神呢。

    ” 于是,洪鈞和另外那兩個簇簇新的新科舉人,相偕出了招賢客棧。

    但見秦淮兩岸,燈火萬點,人影幢幢,一路走,一路聽人談論,所談的無一不是“某人中了,某人可惜”之類的話。

    剛到貢院,但見人潮突然前湧,仿佛争着要搶奪什麼好東西,又仿佛出了什麼亂子,要看個究竟似地。

     “怎麼回事?”洪鈞有些心慌,站住了腳。

     “大概是五魁揭曉了!” 果然,闱中在“鬧五魁”了。

    仍然是逆數着拆封;第五名、第四名,都不是吳大澄;第三名說是姓吳,蘇州人。

     “這大概是了。

    ”洪鈞很高興地說,“我們快回去吧!” “索性等一等,打聽打聽确實。

    蘇州姓吳的,不止清卿一個。

    ” “馬上全部揭曉了!”另一個也說,“倒看一看是誰領解?” 解元姓江,揚州人,這不比姓吳的蘇州人;洪鈞和他的同伴都知道,揚州有個姓江的名士,單名一個壁字。

    果真解元是姓江的揚州人,正為江壁。

     “好了,走吧!”洪鈞拉一拉他的同伴,“第三名一定是吳清卿。

    ”他極有把握地說,“江壁領解,足見這一科不易僥幸,文章有價,以清卿的闱作,當然應該在經魁之中。

    ” 果然,歸途中遠遠就聽見招賢客棧門口鞭炮大作;走近一看,店家特為豎起一扇門闆,上貼好大一張深紅報條,泥金楷書,寫的是:“捷報蘇州府的吳老爺印大澄,應本科江南鄉試,高中第三名舉人。

    ”下面署名是:“報喜人連三元”。

     報條旁邊,站着招賢棧的掌櫃,滿面飛金、高拱雙手,倒像是他的什麼人中了舉,在向賀客答禮似地,一見洪鈞,高聲說道:“洪老爺,恭喜,恭喜!” “托福、托福。

    ”洪鈞順口回答。

     “是托諸位新貴人的福。

    ”掌櫃很興奮地說,“小店的風水轉了。

    這一科,我們招賢棧就中了十三名,哪一家都比不上我們。

    而且還出了吳老爺這位經魁。

    快請進去吧,吳老爺高興得手忙腳亂,支使不開了。

    ” 聽這一說,洪鈞便加緊了腳步。

    踏進所住的院落,就聽見吳大澄拉長了嗓子,在念自己中輕魁的文章。

    一唱三歎,抑揚過分,聽去如念祭文,是得意得有些忘形了。

     洪鈞與吳大澄幾乎一夜未睡,拂曉方得上床,睡不多久,又為聽差喚醒,該料理出門,去赴“鹿嗚宴”了。

     向來“鹿鳴宴”隻是一種形式。

    筵席用的倒是銀台面,不過能看不能吃,雞魚鴨肉,無一不是泥土捏成,塗以彩色。

    曾國藩讨厭這種陋習,特地關照,要用真材實料,不必講究,但要新鮮。

    因此,這一科“鹿嗚宴”,便非虛應故事,坐一坐即散;而是揖讓雍容,杯酒言歡,頗有個談頭了。

     首先是主司率領新貴人望阙謝恩;然後按照身份名次,順序入座。

    首席當然以正主考劉琨為主,曾國藩親陪。

    劉琨是道光二十一年的翰林,比曾國藩晚一科,因而以“前輩”相稱;曾國藩比較客氣,稱他“年兄”。

     “恭喜劉年兄,功德圓滿。

    ”曾國藩說,“‘桂樹冬榮’,數百年不遇的佳話,叫你我遇上了,實在難得。

    ” “托前輩的福,總算一切順利,可以複命了。

    ”劉琨放下酒杯,很得意地說,“揭曉之時,細細想去,這一科實可稱佳話。

    解元江壁者,以‘江’南完‘壁’歸朝廷也!第三名吳大澄字清卿者,三吳澄清之謂也!這都是前輩不世的勳業。

    ” 想想果然。

    這“三吳澄清”比“江”南完“壁”的解釋更妙。

    曾國藩不由得也有些得意,舉杯相敬,連連答說:“謬獎!托庇朝廷,豈敢冒天之功?” 正副主考入闱之前,照例“封門”,關防嚴密;雖本省大員,亦不能私下相會。

    所以劉琨跟曾國藩還是第一次有暢談的機會,少不得問起克複當時的經過,曾國藩也不免提到京中的情形。

    這都是極長的話題。

    加上簪花、舉樂、唱詩等等繁文褥節,使得這一場“鹿鳴宴”,直到薄暮,方始散席。

     這以後幾天,新科舉人還有許多人情應酬,第一件大事是拜老師。

    主考稱為“座師”,本房的考官,稱為“房師”——主考不能直接閱卷,決定取舍;必得由房考推薦,謂之“薦卷”。

    有時主考與房考的眼光不同,或者這位房考所薦的卷子已經滿額,主考皆有權拒絕。

    而如房考力薦,得以取中,像這樣的房師便是“恩師”,做門生的執禮特恭,“蟄敬”當然亦格外從豐。

     贽敬一共要三份,大緻自二兩至十六兩。

    洪鈞不豐不儉,适得乎中,送正主考八兩,副主考六兩;房師的情分總要厚些,是十二兩。

    吳大澄的情況卻正好相反,房師薦卷,固然應該感激;主考将他取中經魁,則是刻骨銘心的文字知己,所以座師的贽敬各為十六兩,送房師的數目與洪鈞相同。

     第二件大事是會同年,商量公宴老師。

    此外也少不得慰問下第的失意人。

    這一陣酬醉終了,已經臘月二十了,洪鈞歸心如箭,連照例應得的二十兩牌坊銀子都顧不得領,雇了一隻“無錫快”,連夜趕回蘇州。

     他的兩位老兄,已經在碼頭上接了三天了;還雇了一班清音堂名,備了一匹白馬,一路吹吹打打,将洪鈞由阊門經鬧市觀前街,送到婁門圓峤巷。

    頭簪金花,攬辔徐行的洪鈞又窘又得意;心裡在想,若是狀元遊街,又不知是何滋味? 一到家,首先入眼的自是高貼在門口的那張報條。

    得到消息來道賀兼看熱鬧的至親好友,左鄰右舍,老老少少,已經滿屋盈庭。

    洪鈞亦無法招呼,隻含笑拱手,從人叢中昂然直入;先到祖宗牌位前行了禮,然後應酬親族長輩;有那體恤的便說:“進去見老太太吧!不必招呼我們。

    ”這樣,洪鈞才得到後面去見老母。

     後面隻得一明兩暗三間屋子,也是擠滿了女眷,一見洪鈞,讓出洪老太太面前數尺之地,好容他磕頭。

    做娘的打疊了千言萬語,卻不知先說哪一句好。

    挑來挑去挑出一句話:“你吃了中飯沒有?” “我不餓!” “你瘦了!”這句話也不是洪老太太預先打算好的,而是見了兒子的面,自然而然的關切,“瘦得很厲害。

    ” “怎麼不要瘦?”洪鈞答說,“從出闱到上船,一天沒有睡過三個時辰。

    ” “這怎麼支持得住?”洪老太太問道:“潘道台送你的那支參呢?” 那支參,洪鈞打算在會試之時,備不時之需;而此時卻這樣答說:“我舍不得吃,想留着給娘當補藥。

    ” 這是何等的孝思?在場的親友女眷,莫不交口稱贊。

    洪老太太當然也是高興非凡,自道是“苦出頭了”。

    接着便提往事,當年如何撫孤守節;這幾年如何受盡流離之苦。

    又自誇“老三”有出息是早就看準了的。

    一面談,一面笑——笑中有淚;有淚還笑。

     日暮客辭,合家團聚,所談的還都是有趣味的事。

    其實,人人都知道,家運是要轉了,但眼前卻還有一段更艱難的日子。

    設宴開賀,上京會試,着實要大把銀子花下去,從何而來? 家宴到二更天方罷;洪太太料理家務,諸事完畢,回卧房時已經三更都過了。

     從洪鈞回家,直到此刻夫婦方能單獨相處。

    燈下執手,四目凝視,洪鈞不免有愧歉之意:分别不付一個多月,妻子竟有了數莖白發,可以想見操持家務的辛苦。

     “總算中了!”洪鈞仿佛心有餘悸,“倘或不中,就真不知道這以後的日子,怎麼才能過得下去?” 原有許多苦楚待訴的洪太太,聽得丈夫這話,将要說的話都咽了下去,反而很豁達地說:“你又不是筆底下不如人家;萬一不中,是運氣不到,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不是說羞于見人,是說我家的境況。

    這趟到江甯,總算山東帶來的錢,還勉強夠用。

    可是過年呢?”洪鈞平心靜氣地說:“也不要說人家勢利!錦上添花,熱熱鬧鬧,雪中送炭,冷冷清清,人總是好熱鬧的。

    倘或名落孫山,伸手跟人借錢,則我自己先就張不開口。

    ” “現在——”洪太太說了這兩個字,突然咽住,覺得自己近乎過慮,可以暫且不說。

     “怎麼?”洪鈞問道:“怎麼不說下去?” 洪太太不答他的話,隻擡眼問道:“你打算幾時進京?” “過了年初五就走!路上要走一個月,到了京裡,拜老師、看同鄉;會試之前,先要複試;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