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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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我悉遵台命。

    萬大爺也不是跌倒了爬不起的人;這個生意的股份,我跟他‘南北開’好了!” 洪鈞懂這句商場的用語,所謂“南北開”即是一人一半。

    不過自己雖站在萬士弘這邊,也還須講情理;看他這家茶葉莊,目前要值到兩三萬銀子,相去懸殊,占一半股份,似乎太多了些。

     于是他說:“吳老闆,我很佩服你,真是以義為利。

    不過我那位萬大哥,也是豪爽慷慨的人,如今不得已而提起一千銀子的舊賬,已經很不好意思。

    若說出過這一千銀子,而今日之下要占一半股份,雖是你老兄仁厚,出于自願,外人不明内情,隻道萬大哥的心大狠!這個名聲,不但他決不肯受,就是我也覺得不甘心。

    所以股份方面,請你重新估一估。

    ” “是,是!”吳老闆連連點頭:“既然這樣說,就算三股之一。

    ” “這還差不多。

    ”洪鈞略停一下又說:“我還有個不情之請,這件事能不能即刻辦一辦?因為,我還要回蘇州去看家母。

    ” “當然,即刻可以辦!”吳老闆說,“代筆歸我請;見證,我們一人請一位。

    今天晚上就可以立契據。

    ” 這一說,洪鈞成了難題,一時竟想不出有何适當的見證。

    凝神思索了好一會,想起一個人,是他們洪家的族長,号叫小芝,比他長兩輩,一直在上海經營一家書坊,可以請來作見證。

     于是這天晚上就在吳老闆的茶葉莊立契。

    全部股本算三萬兩,萬士弘占三分之一,契約上特注一筆,已經全數交付。

    見證不明内情,聽吳老闆自己這麼說,當然照辦。

    簽押既畢,吳老闆備酒款待。

    而且照規矩提出五厘傭金,平均分配,洪小芝和洪鈞各得了三百七十五兩銀子一張銀票的一個紅包。

    洪鈞卻之不恭,正好添作盤纏,第二天就買舟回鄉了。

     ※※※ 坐的是一隻烏篷船。

    一路到蘇州,沿途所經,都是有名的魚米之鄉;但兵燙之餘,地方凋殘,洪鈞憑舷眺望,印證舊日見聞,自然感慨多于欣慰。

     由于倉卒成行,事先未有任何信息到家,所以母子、夫婦、兄弟相見,在家人無不有意外的欣喜。

    相别雖隻兩三個月,卻有說不盡的話。

    因為劫後重歸,親舊故交的下落,名山勝景的今昔,一問起來,牽連相及,欲罷不能。

    談到夜深,洪老太太怕愛子旅途辛苦,一再催促歸寝,于是夫婦方有私下密語的機會。

     這一談起來,愁多樂少;千言并一句:“貧賤夫妻百事哀”。

    大房、二房的境況都不好,洪太太上侍婆婆,下撫幼子之餘,既要照料未成年的小叔,還經常要為長、次兩房的柴米犯愁。

    因此,剛過花信年華的少婦,形容憔淬,似入中年。

    洪鈞對妻子自有無限的憐惜歉疚,卻沒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她。

     反倒是洪太太,真個賢惠過人,行事能夠克制感情,“你也不必發愁!時世到底要太平了,苦撐苦捱,日子總能過得去的。

    難的是做人情、要面子。

    ”她略停一下,毅然說道:“你明天就走吧!” 洪鈞大為詫異,脫口問道:“為什麼?” “你仔細想一想就知道了!大哥二哥是逃難回來,求人幫忙不難為情。

    你是有差使的人,如今回來,就不說衣錦還鄉,總也要應酬應酬。

    這一扯開來,要多少錢花下去?一來就走,說起來是為你把兄弟到上海辦事,抽空回家來看一看老太太。

    人家在煙台不得了,專等着你的回信。

    這樣說法,至親好友都會原諒。

    ” 這一說,頓使洪鈞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我倒沒有想到!看起來,這一下來得太冒失了。

    ”他說,“既然應酬不起,又不能躲在家裡不出門,還是早早走吧!” “越早越好。

    ”洪太太欣慰地說,“好在你也帶了些東西來,挑頂近的幾家,分來意思意思,面子上也過得去。

    ” “就是,”洪鈞躊躇着說,“就是老太太面上不好交代。

    ” “老太太頂明白不過,隻要講明了這個道理,老人家沒有不體諒的。

    ” 洪鈞想了想,隻留下回程必要的盤纏,其餘的錢都交給了妻子。

    接着商量動身,決定搭第二天晚班的航船回上海。

    照洪太太的意思,最好中午就走;但洪鈞記着藹如所要的松子糖與黃埭瓜子,同時覺得亂後初歸,連蘇州的鬧市像玄妙觀前這些地方都不去看一看,似乎于心不甘,因而決定多留半日。

     ※※※ 船到煙台,本想直投萬家,但以天氣太熱,船上又太局促,滿身汗污,樣子十分狼狽。

    洪鈞像大多數的蘇州人一樣,喜歡幹幹淨淨,漂漂亮亮,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先回寓所安頓下來再說。

     一進門,便遇見賈福,“老爺可回來了!”他有着如釋重負之感,“張二爺來問過幾遍,問老爺可有信,是哪天回來?”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然後很吃力地說了句:“萬大爺尋死了!” 洪鈞大驚,張口結舌地問道:“死了沒有?” 自然死了。

    明知是多此一問,也明知是這樣的答複,但洪鈞仍如焦雷轟頂般,好半晌說不出話來。

     “是五天前頭的事。

    ”賈福告訴他說,“吞大煙死的。

    請了教會裡的洋大夫急救,說什麼要洗腸子,折騰了一夜,還是沒有救活。

    ” 方寸大亂的洪鈞,連内室都不進,掉頭就走。

    洋關前面有待雇的騾車與轎子,随便挑一輛車坐了上去,說了地方,隻連聲催促:“快!快!” 趕到萬家,但見門前冷冷清清,全非主人在世之日,轎馬往來,使仆伺候的熱鬧景象。

    洪鈞看到大門上所釘的麻和兩盞白紙藍字的閣燈,心中一酸,雙淚直流。

    到車子一停,等不及跨轅的賈福來攙扶,便即一躍而下,一路哭了進去。

     萬家的下人,聞聲而集,導引着他,直到靈堂。

    洪鈞震動過甚,手足都瑟瑟地發抖。

    擡眼一望,白布靈帏上挂一幅萬士弘生前用西法所畫的“喜容”,須眉畢現,栩栩如生。

    特别是那滿足的笑容,是洪鈞已很熟悉的。

    他記得盟誓結義那天,把酒快談,萬士弘臉上就一直不曾消失過這樣的笑容。

    誰知不過一個月的功夫,幽明異途,茫茫永隔,就算是一場夢,也太短促了些! “大哥!”洪鈞失聲長号,伏倒在地,哭得昏天暗地,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自然有人來扶,有人來勸;洪鈞稍為收一收淚,聽見靈帏中有女人的聲音,才想起應該慰問“大嫂”。

    于是隔着一道素慢,哽咽相語;靈帏内的哭聲越來越高,最後是丫頭老媽将她半扶半拖地架了進去。

     就在這時候,張仲襄亦到了萬家,竹布長衫,黑布馬褂,腰中束一帶毛邊的白布帶子。

    洪鈞喊得一聲:“二哥!”剛止的眼淚又籁籁地流得滿面。

     “文卿,文卿!你不要過于傷心;大哥的身後,着實還要你我做兄弟的盡一番氣力。

    ”張仲襄一半實話,一半故意地說:“就這幾天,我已經心力交瘁了,你可千萬打起精神來替一替我!” 聽此一說,洪鈞便盡力克制自己,收拾涕淚,問起萬士弘自裁的經過,“大哥也是很豁達的人,”他說:“何以竟出此下策?” 張仲襄怕他聽了又增傷感,不願多談,含含糊糊地答道:“總而言之,不外着急而已,自覺無以善其後,隻好一死求個解脫。

    ” “其實又何緻于非走上絕境不可?”洪鈞突然問道:“我在上海發的信,收到了沒有?” “收到了。

    可是,大哥看不到了!”張仲襄問,“你的信語焉不詳。

    隻說結果圓滿,一切等你回來再談。

    是怎麼個結果?” 于是洪鈞從懷中掏出與吳老闆所訂的契約,默默地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