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欽賜“盤龍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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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之大者,莫要于冠發,先聖之章甫逢掖、子孫世世守之,是以自漢暨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未之或改。

    今一旦變更,恐于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發,以複先世衣冠、統推聖裁。

    ”這篇文章做得很典雅,說得也很委婉,一則表示三千年來衣冠未改,不是有意反抗新朝;再則陳明先遵功令,再請示應否蓄發?隻是“以複先世衣冠”這句話,措詞正好觸犯忌諱,因此,孔文讠票碰了個大釘子,得旨:“剃發嚴旨,違者無赦。

    孔文讠票奏求蓄發,已犯不赦之條。

    姑念聖裔免死。

    況孔子對之時者,似此違制,有擡伊祖時中之道,着革職永不叙用。

    ” 這是孔文讠票沾了孔門後裔的光。

    在東南一帶,明末因受東林的激勵,對先朝的忠忱,非出太監和闊黨的那些地方可比;因而為了三千煩惱絲而驕首受誅者,時有所聞。

     孫之獬就是閹黨。

    所謂閹黨,意思是指明末權勢熏天的太監魏忠賢的走狗爪牙。

    閹黨專與大半為正人君子的東林黨作對,有一部“三朝要典”是閹黨大頭目,後來亦降了清朝的馮铨所纂;這部書等于閹黨捕治東林的黑名單。

    崇祯即位,魏忠賢伏法;這部“三朝要典”當然要毀掉;而孫之獬不識風色,竟跑到内閣痛哭力争,要求保存,因而也入了“逆案”——專為處理閹黨的一案;結果落了個革職回籍的處分。

     明臣投降清朝的很多,孫之獬官不過翰林院侍講,應該是個無人注意的小角色;亦不會有人跟他過不去;但就因為他出賣中國衣冠以求榮的無恥行為,引出了限十日剃發的嚴旨,以緻于“留發不留頭”者不知凡幾,所以血性男兒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他是做“聊齋志異”的蒲松齡的同鄉;順治四年謝遷起義反清,攻破淄川,孫之獬一門被禍,婦女皆受淩辱,連未成年的孫女都不免。

    真所謂“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孫之獬等于與所有的漢族為敵;無怪乎受報如此之酷。

     由于嚴旨限十日剃完,而要剃的又是滿洲式樣,同時在明朝亦可能根本沒有剃頭匠這個行當、所以“留頭不留發”這個差使,便由旗丁充任。

     在京裡,剃頭棚子相沿算是“官差”;剃頭名為“做活”;剃頭錢名為“活錢”,都還遺留着“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這段慘痛史實的痕迹。

    每一個剃頭棚子,當然都有官兵在“伺候”;路人被迫削發。

    如若不從,捉到官裡正法,所以剃頭棚子本身并無可怕之處:但剃頭擔就大為不同了。

     地方官為了遵行功令,必須在十日以内剃完;而鄉下人終年難得進一趟城,同時也不可能為了剃頭,專程進城。

    更何況本心不願,為了留發又要留頭,杜門不出,或者逃入深山;這樣,就必須“移樽就教”,主動“喚頭”來剃。

     京裡的剃頭擔,招攬顧客用兩種不同的東西,在城裡用小木梆;鄉下用一把形如鑷子的鐵器,其名為“喚頭”;捏在手上一開一阖,發出“嗆、嗆”的聲音,就叫“打喚頭”。

     至于剃頭擔子,一共分為兩部分,前面是一個紅漆圓籠,當中置一隻小炭爐,上坐一挑子水,回籠旁邊挂一隻臉盆,專為洗頭之用,這不足為奇。

    奇的是豎一枝旗杆,且有習鬥;這枝旗杆的形式,與衙門前面所豎的完全相同;隻是具體而微而已。

     後面一部分是一隻長約兩尺許,寬一尺的小紅櫃,櫃中藏剃頭用具。

    這是顧客的座位,但在最初,卻是剃頭的人座位;被剃者是沒有得坐的。

     因為當初并無剃頭匠的名稱,這些旗下為人剃頭,乃是奉行法令,據說官封“待诏”之職;翰林院有“待诏”,是從九品的小官,專掌文字抄繕,與旗丁剃頭這個職務,風馬牛不相及,何以有此離奇的誤會,已不可考。

     不過當時旗丁“奉旨剃頭”,頗為威風,确是事實。

    大緻每到一處,用“喚頭”将一村一鄉的男了都喚了來,由旗丁逐一驗看,已剃者自然無事退去;未剃者集合待命。

    一然後“待诏”手執剃刀,大馬金刀地坐在小紅櫃上。

    而被剃者則須跪在他面前,俯首受剃:倘或抗命不剃,立刻為随護的兵丁抓住,就地正法,懸首示衆——人頭就挂在剃頭擔子前面那支具體而微的旗杆上。

     這就是所謂“留發不留頭”;但亦有人甯死不屈,特别是明朝的遺民志士。

    采取兩種方法避免受辱,一種是歸隐,入山唯恐不深;一種是幹脆做和尚,等你來剃不如我自己剃。

    相傳旗丁“喚頭”不至,大肆搜索,有所謂“三不追”,其一就是寺廟;就因為既逃入寺廟,不落發則終究不能露面,無須再追。

     剃發是清初漢人痛心疾首之事,也是漢人受異族壓迫的開頭;同時也因為清初的旗下蠻橫暴虐,跟糧船上的水手、纖夫,時有毆鬥,因而成為清幫的公敵,自然摒諸門外。

    但到潘祖組織糧船成幫時,“奉旨剃頭”的苛政早已過去幾十年了;而剃頭亦已成為行業,都由漢人充任,最大的變化是:被剃的由跪而坐,施術的由坐而立。

    那支旗杆倒還保存遺制未變;隻是旗杆上再也看不見人頭,而刁鬥則正好用來盛放洗頭所必需的皂莢。

     話雖如此,清幫卻對剃頭這一行始終存着成見,稱之為“掃清碼子”;或者也是有意摒拒這一行,借以提醒幫中子弟,當初漢人有此一慘痛史實。

    無論如何,安清成幫之初,隐存反清的宗旨是可信的,但兩百年下來,已經沒有人理會這個宗旨;也很少人知道,為何幫中沒有剃頭的這一行進山門。

     但小張居然知道。

    劉不才聽他說得有頭有尾;特别是剃頭擔子上的旗杆,原就令人不解,一說明白,便成了他所談的故事的證據,令人不能不信。

    同時也深感興趣,便即問道:“你是聽什麼人說的?” “孫樣太。

    ” “那是幫裡不傳幫外的秘密,他怎麼會告訴你?” “時世變過了。

    ”小張答道,“再說,孫祥太欠我很大的一個人情;我要問他,他不好意思不跟我說。

    ” 關系深到幫中的秘密都可相供,看來這孫祥太着實聽小張的話。

    劉不才寬心之餘,少不得還要打聽打聽,孫祥太究竟是欠了他怎樣一個大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