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東拉西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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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來語大量成為中國人的口頭禅,其盛況空前最早大約是在漢唐之際。

     中心總是會名垂史冊的。

    事實上現在我們使用的語言被稱作“漢語”,或者被叫做“唐話”,就因為這兩個朝代國力最雄厚,文化最繁榮,影響最深遠,和世界的交往也最多。

     一、洋芋與土豆 南方人吃大米,北方人吃小麥。

     麥在上古漢語中叫“來”。

    《詩經》中就有稱麥為“來”的。

    方言學家潘家懿說直到現在山西臨汾人還把麥子熟了叫“來了”。

    大米則是水稻。

    “稻”與“到”同音,沒準也有“到”的意思。

    苟如此,則“稻麥”便是“到來”了。

     稻麥為什麼是到來呢? 大約原本沒有,後來才“到”才“來”。

     小麥可能是從羌族人那裡傳入華夏的,水稻則可能是從印度經由緬甸、老撾、柬埔寨、越南,自華南一路北上。

    不過浙江河姆渡出土的炭化稻谷,則好像又證明咱們老早就種稻子了。

    其實“來”的本義就是小麥,《說文》謂“周所受瑞麥”。

    其中大麥叫牟,小麥叫來,字形也是“像芒束之形”,其義則是“天所來也”,以後才轉借為往來的來。

    所以,小麥是不是從人家那裡嫁過來的,還說不清。

     同樣,稻也不一定是“到”的諧音,也可能是“搗”的諧音。

    稻谷成熟後,要放到臼裡面搗,才能變成米,也才能吃。

    稻的字形,便是搗米之狀,林義光先生的《文源》中說過的。

    周振鶴、遊汝傑兩先生《方言與中國文化》一書則從語言學的角度,考證出廣西西南和雲南南部也是亞洲栽培稻的起源地之一。

    看來這稻子是家生的,還是進口的,也很難弄明白。

    不過麥(麥)字從來,稻字從禾,倒是事實。

    甲骨文中既有麥字,也有稻字,也是事實。

    而且,它們也都被叫做“谷”(穀)。

    麥叫“芒谷”(有芒之谷),稻則叫“嘉谷”(也叫禾)。

    當然,後來大家不這麼混着叫了,叫“谷子”的都是“米”—在北方是指小米,在南方則指稻米。

     如果說稻麥還有點“來曆不明”,那麼,玉蜀黍可是地地道道的“舶來品”。

    它原産南美洲,來到中國也很不容易。

    玉蜀黍傳入中國有兩條路線:一條是先由葡萄牙人帶到爪哇,再從爪哇輾轉而來;另一條則是阿拉伯人從麥加、中亞輸入。

    所以,它在各地方言中的别名也五花八門。

    有叫玉麥(南甯)的,有叫黍麥(溫州)的,有叫紅須麥(巍山)的,還有叫番大麥(廈門)的,最早的官方稱謂則是“禦麥”。

    可見玉蜀黍剛進入中國時,被看作是一種“麥”。

    其實它和大麥、小麥、黑麥、燕麥,無論外形還是味道,都相去甚遠,怎麼會是“麥”?大約就因為“麥”有“來”的意思。

    外來的,也就是“麥”。

    又因為來得稀罕,來之不易,便叫“禦麥”。

    禦和玉同音,玉蜀黍也更像是米而不是麥,因此便改叫“玉米”(玉一樣晶瑩的米)。

    既然是米,當然也是谷,所以又叫“包谷”(葉子包着的谷)。

    又因為這“包谷”是棒糙狀,故而也叫“包谷棒子”或幹脆簡稱“棒子”。

     從國外引進的東西還很不少,比如胡麻、胡菜、胡桃、胡豆、胡蘿蔔等等都是。

    胡麻就是芝麻,胡菜就是油菜,胡桃就是核桃,胡豆則有兩種,豌豆和蠶豆。

    豌豆原産中亞和西亞,蠶豆最早則為希伯來人所種值,它們當然都是“胡豆”。

    此外還有胡椒、辣椒,也是外來的。

    這就讓人覺得匪夷所思。

    胡椒還好說,它來自摩伽陀國(屬印度),當然是“胡椒”。

    如果辣椒也不是“國貨”,那我們湖南、四川的“辣妹子”,豈不都成了“外來妹”?然而辣椒确實原産南美洲熱帶地方,據德康道爾的《農藝植物考源》考證,直到十七世紀才傳入中國。

    那時明朝已近滅亡,清人都快入關了,這可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我等嗜辣之人吃了一輩子辣椒,原以為自己是愛國主義者,誰知道吃的竟是外國佐料。

     其實土生土長的椒隻有一種,即花椒。

    何況辣椒雖然不姓“胡”,看不出是從國外進口的,方言中還是留下了飄洋過海的蛛絲馬迹。

    比如溫州、廈門便管辣椒叫“番姜”,福建許多地方(如建陽、建瓯、崇安、光澤)則管辣椒叫“番椒”,中藥藥典上也叫“番椒”。

    大約辣椒傳入中國以前,國人的辛辣佐料主要是生姜和花椒,這才把辣椒稱為“外國生姜”(番姜)和“外國花椒”(番椒)。

    之所以不冠以“胡”,則是因為已另有“胡椒”。

    但生姜之味主要是辛,花椒之味主要是麻,辣椒之味才真正是辣,這才因味得名,叫做辣椒。

     辣椒被叫做番椒或番姜(四川人則稱之為海椒),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大凡從國外引進的植物,往往會被冠以胡、番、西、洋等字眼,以示其來曆,比如西紅柿也叫番茄,還叫洋柿子。

    又比如番薯,番薯學名甘薯,也叫白薯、紅薯、紅苔、山芋、地瓜,南昌、廣州、陽江、梅縣、潮州、廈門、福州、溫州都叫番薯。

    它是在哥倫布發現新大陸以後,由西班牙人從南美洲帶到菲律賓的。

    明代萬曆年間,福建遭受台風,總督金學派人到菲律賓尋找可以救災的農作物,甘薯便飄洋過海,來到中國,所以甘薯又叫金薯,也就是為了紀念金學的功勞。

    不過要想什麼事都能做到飲水思源,是不容易的。

    極易生長的甘薯在全國推廣後,便不再叫金薯或番薯,反而變成了“地瓜”。

     番薯變成了地瓜,洋芋則變成了土豆。

    洋芋就是馬鈴薯,也是原産南美洲,傳入中國比甘薯還晚,所以叫洋番薯(溫州)、番仔番薯(廈門),也有叫荷蘭薯(廣州、潮州、梅縣)的,更普遍的叫法則是洋芋。

    洋芋也就是洋山芋,和洋番薯是一個意思。

    反正先入為主,後來為客。

    甘薯先來,便是“土”;馬鈴薯後到,便是“洋”,等到“洋芋”也變成了“土豆”,則已是“幾度風雨,幾度春秋”了。

     二、胡番與西洋 漢語中用來指“老外”或“舶來品”的詞,有胡、番、西、洋。

    胡,大約是用得最早的。

    它原本泛指北方和西方的少數民族,即“胡人”。

    所以,但凡叫做“胡什麼”的,多半來自所謂“西域”。

    西域的概念,近一點的,在天山以南,昆侖以北,玉門以西,蔥嶺以東(蔥嶺即帕米爾高原)。

    遠一點,則可到克什米爾和伊朗了。

     中國和西域交通很早。

    兩千一百多年前,張骞便通了西域,以後又有絲綢之路,中亞文化也就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國。

    除了胡麻、胡蔥、胡桃、胡豆、胡椒、胡蘿蔔,還有胡食(抓飯)、胡餅(燒餅)、胡茄、胡琴、胡笙模(也是一種樂器)。

    還有一些東西,雖然并不叫胡什麼,也是從西域來的,比如苜蓿、葡萄、石榴、琥珀、獅子。

    據周振鶴、遊汝傑兩先生雲,它們很可能是當時外來語的音譯。

    比如苜蓿和葡萄源自古大宛語,琥珀源自突厥語,獅子源自伊蘭語,或波斯語,或粟特語。

    石榴原本叫安石榴。

    安石,很可能是安息(在今伊朗),也可能是安息帕提亞王朝名Arshak的諧音。

     石榴現在已經是“國貨”了,也不再叫安石榴。

    就像羅漢不再叫阿羅漢一樣,也是省掉了頭一個字。

    它還被老百姓用來作為多子多福的象征。

    中國民間用來祝願多子多福的東西很多,魚(年年有餘)啦,蓮子(連連得子)啦,棗和栗子(早早立子)啦。

    石榴既然“房中多子”,自然也不妨“洋為中用”了。

     還有一個“洋芋變土豆”的例子是唢呐。

    唢呐這玩藝,在一般人心目中要算土得掉渣的樂器,地地道道的“國樂”或“民樂”,卻原來也和胡琴一樣,是從西域來的。

    唢呐原本流傳于波斯、阿拉伯一帶,金元時傳入中國,其名則源自波斯語surna,所以又叫瑣奈、蘇爾奈。

    钹則比唢呐來得早一點,是南北朝時傳入中國的。

    钹既然原本就是西域的東西,那西方的妖怪自然也能把孫悟空裝在裡面了。

     琵琶也是從西域傳入的,起先叫“批把”,不知是音譯,還是因為它彈奏起來噼噼啪啪的。

    漢代劉熙的《釋名》說:“批把本出于胡中,馬上所鼓(彈奏)也。

    ”他還解釋說,琵琶演奏時,手往前推叫批,往後退叫把,所以叫批把。

    南北朝時,又有曲頸琵琶傳入。

    曲頸琵琶源于烏特,是一種阿拉伯樂器,也流行于土耳其、伊朗、蘇丹、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