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朝秦暮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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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胡亂華,匈奴、鮮卑、揭、氏、羌,殺過來殺過去,中原地區就很不安定,一直處于動蕩之中。

    東晉末年,戰亂更加劇烈,中原漢人就開始大規模地往南跑,有的便跑到了江西。

    唐末和宋末,中原漢人又多次大批南遷。

    這一次跑得就遠了。

    跨黃河,過長江,越淮河,渡贛水,一直跑到廣東、福建,跑到後來成為客家方言區的地方。

     這些南遷的漢人都要經過江西,江西就像是一個中轉鑽。

    那時又沒有大京九,即便是逃難,也走不快。

    也有走不動的,就幹脆留了下來。

    但不管是過路的,還是留下的,也都要把當時中原的方言帶到這裡。

    贛中、贛北人說話,原本就既不如吳人之“清”,又不如楚人之“楚”,有些不清不楚。

    現在再讓北方官話接二連三這麼一攪和,就更加不三不四,結果,贛語就成了非吳非楚非中原的“怪話”。

     事實上贛語的特征可能也是最不明顯突出的。

    它南部接近客家方言,北部接近江淮方言,西部和湘語拉拉扯扯,東部又和閩語黏黏糊糊,疆域從來就沒弄清楚過。

    贛語的語音也怪怪的,濁音都變成了清音,這和普通話是一樣的,但普通話中濁音變清音是平聲送氣仄聲不送氣,贛語卻一律送氣,又和客家話是一樣的。

    長沙人藍男不分,泥犁卻分得很清楚,南昌人也一樣。

    武漢人喜歡用“倒”這個虛詞,意思相當于“着”,南昌人也這麼說:“坐倒”(坐着)、“站倒”(站着)。

    成都人也說“倒”,比如“牛都過得倒你過不倒”,這裡的“倒”就是“了”的意思。

    成都人不說“坐倒”、“站倒”,而說“坐起”、“站起”。

    同樣,武漢人也不說“拿一本書倒(給)我”,而說“拿一本書把(給)我”。

    隻有在贛語中,“倒”才既有“着”的意思,又有“給”的意思。

     贛語,明擺着是個混血兒。

     它也是一個奇迹。

    在吳語、楚語這些老方言節節敗退朝不保夕的情況下,它居然能作為一種新方言在夾縫中生長起來,還赢得了和吳、湘、閩、粵平起平坐的地位,真的讓人刮目了。

    江西這地方,先前可沒有這樣得意過。

     然而這樣一來,吳楚之間的聯系也就被切斷了。

    吳楚之間的聯系原本就很松散,贛語一刀切将過來,便連藕斷絲連也很難做到。

    中唐以後,大批移民從中原經贛北、贛中向贛南挺進,這個口子也就越撕越大,最後,不但吳語與湘語從此天各一方,而且閩語也被限制在東南一隅,除了往台灣島和海南島上跳,再沒别的出路。

     四、不要問我從哪裡來 和贛語一起“分裂”吳楚的,還有客家話。

     客家,是相對“土著”而言。

    先入為主,後來為客,客家也就是移民,客家話也就是移民的語言。

    不過不是所有的移民都叫客家,也不是所有的移民都說客家話。

    所謂“客家”,特指在公元四世紀初(西晉末年)、九世紀末(唐朝末年)和十三世紀初(南宋末年)從黃河流域遷徙到南方,現居廣東、福建、廣西、江西、湖南、台灣等省區的移民。

    他們祖上是北方人,到南方來是出于無奈。

    然而“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那些先來的便把他們叫做“客家”,甚至不承認他們是漢族,管他們叫“犭+客”。

    客家人當然不能接受。

    為了“反客為主”,也為了“自強不息”,便考證出自己是華夏正宗,其祖上居住的地方,大約北起并州上黨(山西),西屆司州弘農(陝西),東達揚州淮南(江蘇),中至豫州新蔡(河南),也就是黃河以南,淮河以北,汝水之東,颍水之西,地地道道的中原。

     中原總是要打仗的,那裡從來就是問鼎逐鹿之地。

    問鼎逐鹿當然是一種英雄業績,隻可惜這種英雄業績和老百姓沒多少關系。

    反倒是,一将功成萬骨枯,勝利的成果隻屬于少數英雄,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災難卻得由老百姓來承擔。

    因此這塊土地上的人民便隻好一次又一次地倉皇出逃。

    據曆史記載和學者考證,客家人的大規模遷徙一共有五次,前三次都是從北往南跑。

    第一次跑到贛北、贛中,第二次跑到閩西、贛南,第三次跑到粵東、粵北。

    越跑,離自己的家鄉越遠。

     不過文化的認同卻是超時空的。

    而且,越是遠在他鄉,就越是懷念故土。

    客家人從北國中原來到南方蠻荒之地,雖然也得“入鄉随俗”,但決不肯輕易苟同。

    相反,隻要有可能,他們就會頑固地保持自己獨特的風土人情和語言習慣。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

    因為和現如今打工青年的隻身南下不同,那時的南遷是集團軍式的。

    不但是拖家帶口傾巢而出,而且往往是整個家族成建制地集體遷移。

    血緣紐帶并未割斷,宗教關系照舊保存,風俗習慣也依然故我。

    原來是什麼關系,現在還是什麼關系;原來怎麼過日子,現在還怎麼過日子;原來怎麼說話,現在還怎麼說話,隻不過換了個地方而已。

     然而換了地方和沒換地方總歸不一樣。

    雖雲“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但杭州畢竟不是汴州。

    逃到杭州的汴州人慢慢開始說吳語,同時原來的杭州人也慢慢開始說官話,因此現在的杭州話便有一種半吳語半官話的特征,和其他吳語區頗不一樣。

    客家來到遠離故土的南方,語言一點都不變,似乎也不可能。

     不過客家先民的移居地不是杭州,而是閩粵贛與世隔絕的閉塞山區。

    窮鄉僻壤,山川阻隔,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天高皇帝遠,這就使客家先民有可能維持自己的文化習俗和語言習慣,而“甯賣祖宗田,不改祖宗言”也恰恰正是客家人的口号。

    但這樣一來,他們和故土的關系就有點尴尬了,——他這裡一廂情願地保持着舊時風貌,“傳世三十,曆年七百,而守其語言不少變”(廣東梅縣客家人黃遵憲語),中原那邊卻早已“換了人間”,說起話來滿不再是當年那個“中原音韻”,結果,客家便走到哪裡都是“客”。

    在移居地,是客;回到中原,也是客。

    中原老鄉的子孫後代見了他們,聽着他們那一口現代中原人也不懂的“中原話”,真的要“笑問客從何處來”了。

     客家如此不肯“客随主便”,與土著便難免有些格格不入,土客矛盾也時時烽煙驟起不可開交。

    這就迫使客家人更加抱團紮堆,高築牆,廣積糧,建立自己的根據地。

    閩西土樓就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客家社區建築。

    土樓被“老外”譽為“天上掉下的飛碟,地上長出的蘑菇”,但在我看來,它怎麼看都怎麼像個大碉堡。

    體大,樓高,牆厚,處處設防,易守難攻。

    土樓之中,水井、糧倉、畜圈,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土電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