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南腔北調

關燈
”,客家話“他給我一本書”,廣州話“我被狗咬了”和閩南話“你看得見嗎”。

    這種說法,不要說北方人不懂,南方其他地方人,也未必懂。

     南方方言腔多,調也多。

    普通話隻有三十九個韻母,閩南話卻有七十五個,比普通話多一倍;粵語也有五十一個。

    當然,它們的聲母要少一些,但發音卻極難。

    聲調呢?普通話四個,陰平、陽平、上聲、去聲;吳語八個,平、上、去、入各分陰陽;贛語六個,平聲和去聲分陰陽,上聲和入聲不分;客家話也是六個,平聲和入聲分陰陽,上聲和去聲不分;閩語七個,隻有上聲陰陽不分;粵語聲調最多,不但平、上、去、入各分陰陽,而且陰入還分上下(上陰入和下陰入),一共九個,有的地方還有十個。

    難怪北方人一聽到南方話,尤其是聽到粵語閩語,就一個頭有兩個大——人家聲調就有你兩個多嘛! 這大約就是所謂南北之别了:北方求同,南方存異。

    所以八大方言除北方方言外,吳、湘、贛、客家、粵、閩(閩南、閩北),七個在南方。

    八大菜系,魯、川、蘇、粵、湘、浙、徽、閩,也是七個在南方。

    南方總是比北方豐富多彩。

     南方多樣,北方統一。

     六、再說南方 多樣的南方總是有些北方人聽來稀奇古怪的詞彙,比如飯蚊子(蒼蠅,湘方言)、拜東蓮(向日葵,贛方言)、紅毛灰(水泥,客家方言)、菠棱菜(菠菜,閩方言)。

    南方人說話也總是和北方人相颠倒,比如鬧熱(熱鬧)、歡喜(喜歡)、連牽(牽連)、緊要(要緊)、人客(客人)、擠擁(擁擠),甚至風台(台風)、鞋拖(拖鞋)。

    這種“颠倒”的說法,閩語、粵語和客家話尤甚。

    至于把公雞叫做雞公,母雞叫做雞婆,在南方相當普遍。

    由此及彼,還有鴨公(公鴨)、鴨母(母鴨)、貓公(公貓)、貓母(母貓)、犬雄(公狗)、犬母(母狗)、豬牯(公豬)、牛牯(公牛)。

     反正,南方總是和北方反着來,對着幹。

     事實上南方在文化上總是和北方分庭抗禮。

    和北方動不動就逐鹿中原,喜歡把東西南北都打通了連成一片相反,南方似乎更向往“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那種“小國寡民”的生活。

    這話是老子說的。

    老子是南方人,他的理想,大約也就是南方人的理想。

    所以在南方,常常隔不了幾裡地,語言就不通了。

    比如莆田、仙遊,北距福州,南距廈門,都不過一箭之地,但莆仙話和福州話、廈門話就兩樣。

    廈門話和福州話,自然更是互不相通,于是,僅福建沿海一線,就弄了個“三國鼎立”。

     不是南方人反對統一,而是認為那統一應該是“多樣的統一”。

    再說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一樣的中華民族,何況咱們南方的“炎”還排在你們北方的“黃”前面,幹嗎非得由北方來統一南方,連說話都得學北方話不可?說起來南方人心裡也是有點不平衡,八大方言七個在南方,八大菜系也是七個在南方。

    南方人貢獻多大?可一說起民族,漢滿蒙回藏,倒都成北方的了,南方連五分之一都沒有,有這麼做事的嗎? 這裡面确實有些曆史的恩恩怨怨。

    曆史上南北之間是很有些戰争的,而打起仗來也差不多總是南方受北方欺負。

    楚,是被北方的秦滅掉的;吳,是被北方的晉滅掉的;陳,是被北方的隋滅掉的;也曾滅過南唐、南漢的宋,則被更北方的元所滅。

    元人滅宋,把臣民分成四等:蒙古人、色目人、漢人、南人,南方人成了“四等臣民”。

     南方低人一等,從炎黃時代就開始了。

    黃帝大約是北方人,北方一馬平川,最适合車馬奔走,發明了車子的黃帝便号稱“軒轅氏”。

    炎帝大約是南方人。

    南方草木繁茂,最适合作物生長,嘗遍了百草的炎帝便号稱“神農氏”。

    當時更南邊的還有九黎族,統率九黎的是蚩尤氏。

    炎黃聯手打敗了蚩尤,被俘的九黎族人便成了“三等臣民”,叫“黎民”。

    我們現在老是說“黎民百姓”,其實“黎民”和“百姓”不一回事,黎民是賤民,百姓是貴族,後來才混為一談。

     鎮壓了九黎族的炎黃二族後來又“窩裡反”,南方來的、會煮湯藥的炎帝終于打不過武裝到牙齒、又有“坦克”的黃帝,于是,打赢了的黃帝坐北朝南,成了華夏正統,戰敗了的炎帝不知去向,其散兵遊勇大約流竄到南方蠻荒之地,成為“南蠻”。

     從此但凡有戰争,便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而且都是從北方跑到南方。

    從南方往北方跑的,沒怎麼聽說過。

    因為戰争總是從北往南打,所以哪怕是黃帝家的“鳳子龍孫”,碰到了更北邊來的“虎狼之師”,也隻好往炎帝家跑。

    比如“五胡亂華”時,就有大約六分之一的中原漢人跑到了南方。

    南宋時,連皇帝也跑來了。

    客家,也是從中原地區南遷的。

    近的跑到了江西,遠的跑到了廣東、福建。

    贛語、閩語、客家話,就是這些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創造”出來的。

     離鄉背井,從北方跑到南方的人,雖說是“敗軍之将不敢言勇”,心裡卻是不服。

    不服,才不肯就地求和認輸,俯首稱臣,才要往南邊跑,一心琢磨着東山再起。

    即便不是什麼殘兵敗将、遺老遺少,南遷也是不得已。

    因此心裡憋着一口氣,發誓要讓祖宗開創的文化薪盡火傳,至少,那話音不能變了,這就叫:“甯賣祖宗田,不改祖宗言。

    ” 所以,你别看南方方言不咋的,土,聽起來有股子地瓜味兒,認真說來,不少是咱們老祖宗的話,正宗的華夏“雅言”。

    隋唐以前,今天聲母是d,t的,和一部分聲母是zh,ch的,都混為一談,全都讀成d和t,也沒有唇齒清擦音f。

    中古以後,就分開了,也有了f。

    隻有閩方言,依然故我,d,t和zh,ch不分,也沒f。

    比如“飯”,閩南話聲母讀b;鳳,聲母則讀h。

    又比如“豬”,福州話讀dü,廈門話讀di,都是以d為聲母。

    這就是古音了。

    因為上古時,“者”也是讀du的。

    所以那些以“者”為偏旁的,比如都、堵、賭、睹,現在仍讀du;另一些則和“豬”一樣,改讀成zhu,比如諸、褚、諸、槠、煮、著。

    改了的新潮,沒改的古樸。

    閩方言沒改,因此閩方言古樸。

     南方方言中的詞彙往往也很典雅古樸。

    比如面(臉)、目(眼)、食(吃)、飲(喝)、行(走)、曝(曬)、索(繩子)、翼(翅膀)。

    有些詞彙或說法,簡直就跟“出土文物”似的。

    比如“鍋”叫“鼎”,“一瓶酒”叫“一蹲酒”,“一窩老鼠”叫“一窦老鼠”。

    這些古色古香的語言主要出現在閩方言、粵方言和客家方言中,因為這三個方言區的先民,不是南下的“難民”,就是南下的“移民”,其所移居之地,又“天高皇帝遠”。

    結果他們的語言,也就跟不上“時代的變化”。

    雖說并非“不知有漢,無論魏晉”,至少也是唐宋遺韻,充滿着文采風流。

    當然,同時也難免沾染了壯侗,雜揉了蠻僚(讀如老),更不大容易聽得懂了。

     七、再說北方 北方就兩樣了。

     北方從來就是漢胡雜處之地,北京更是如此。

    在曆史上,它是漢民族王朝的“北京”,也是北方少數民族王朝的“南京”。

    南人和北人,漢人和胡人,龍争虎鬥,舌劍唇槍,城頭變幻大王旗。

    這一撥來了,那一撥去了,各自的文化積澱了下來,融會成一種多元共存又渾然一體的東西。

    人也變了,盡管五族共和,天下一家,愛國不分先後,大家都是“炎黃子孫”,但認真說來,卻并不都是“炎黃嫡系”。

    北方那邊,鮮卑、契丹、吐蕃、突厥、女真,什麼人都有。

    他們也要通婚、聯姻。

    娶的娶了,嫁的嫁了,血統都變了,還說什麼語言?就算都說漢語吧,說出來也不再是原來那麼回事。

    少數民族說漢語總是有點“洋泾浜”的,但如果大家都洋泾浜,洋泾浜也就成了正宗和正統。

     所以,北方方言不但不古樸、純正,而且簡直就是“八國聯軍”。

    今天的北方話,可不是當年“華夏雅言”一脈相傳直線發展的産物,甚至不是純粹的“漢語”,裡面還有北方遊牧民族阿爾泰語的成分。

    什麼滿語、蒙古語、朝鮮語,都有,沒準還有突厥語。

    就說北京話,雖說是當今咱們漢民族的“官話”,或官話的基礎,其實是個“聯合國”。

    胡同是蒙語,埋汰是滿語,尕兒是陝西話,嘎子是上海話。

    陝西人管錢叫尕兒,北京人也跟着這麼說;上海人說“戒指”,北京人聽起來像是“嘎子”,結果戒指便變成了嘎子。

     北方方言為什麼是“八國聯軍”呢?因為北方趨向于統一呀!這就多少得付出點“代價”。

    統一中國并不容易,中國地太大,人太多,東西南北,七嘴八舌,誰也甭想一口就“通吃”了。

    你要别人将就你,你也得将就将就别人。

    不能将就,就隻好打,打到最後,也隻好妥協。

    你讓一點,我讓一點,或者你多讓一點,我少讓一點。

     何況統一也不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