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逍遙遊 第七章 盛世(十二)

關燈
今天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隐隐約約,覺得對方話裡包含着更深層次的意思。

    揣摩别人的心事并非他所長,因此,他隻好盡可能地讓老将軍感到高興些。

    “當年晚輩去塞外經商,路過薊縣。

    聽聞虎贲鐵騎和老将軍的故事,心裡好生仰慕。

    其後很長一段時間都夢想着能投入老将軍麾下,與您并絡殺敵!” “哦?有這回事!”羅藝苦笑着追問,然後臉色愈發幽然,“是步校尉跟你說起的老夫吧。

    老夫對不起他。

    老夫當年把問鼎逐鹿看得太簡單了!” 李旭無言以應。

    步兵之死令他覺得非常惋惜。

    仔細算來,如果不是當年聽了步校尉的話,他的人生目标也許就是開間小雜貨鋪,庸庸碌碌走完這一生。

    是步兵當年的話和形象,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戶,讓他看到了在自己父輩的傳統外,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從某種角度上說,步兵應該算他的老師之一,雖然後者從來沒直接傳授過他任何東西。

     但步兵的死,卻無法怪罪到羅藝頭上。

    江山如畫,無論是誰,擁有了号稱天下最精銳的虎贲鐵騎之後,誰都免不了做與羅藝同樣的夢。

    放眼此刻全天下号稱英豪者,有幾人能夠像羅藝這般,能夠在關鍵時刻想起自己的職責,幡然醒悟,帶着虎贲趕赴戰場?! “老夫對不起步将軍!”羅藝長長歎了口氣,繼續重複。

    “而你”他回頭,用馬鞭指向李旭,聲音陡然提高,“你卻對不起老夫!” 李旭被罵得一愣,本能地挺直了腰,全身戒備。

    羅藝卻沒有做任何攻擊動作,空揮了幾下鞭子,悻然抱怨道:“你小子既然沒有問鼎逐鹿之心,為何還要擋着老夫的路!莫非你也覺得,李老妪的血脈就比我羅藝高貴麼?” “晚輩,晚輩……”李旭沒想到羅藝會突然提起此事,一時間,居然找不到合适的話語來回答。

    他當年拒羅藝于六郡之外,幾乎是出于本能。

    後來與李淵聯手對抗突厥,也是為了保護治下百姓。

    雖然兩場戰役為他打下了偌大的名頭,但他的最初目的卻不是争逐這些。

    或者說,他做這些事情時,根本沒有一個明确的長遠目的。

     “自己不争,又擋着老夫的道。

    說,你小子到底想做什麼?”羅藝的話繼續傳來,問得李旭滿臉茫然。

     我到底想做什麼?旭子心中沒有答案。

    取代楊家去當皇帝?到了現在,他依然沒能下得了決心去問鼎逐鹿,也沒看到任何通向成功的希望。

    去塞外另辟天地?他的确在做着相關的準備,但博陵軍中很多人都有不同意見,很多人也舍不得中原的繁華!割據一方?恐怕最近這三五年之内,博陵六郡還能保證自己的獨立性。

    待李淵或者其他任何人統一了中原,絕不會允許一個名聲顯赫,又不十分聽從号令的諸侯存在! “答不上來了吧!”羅藝哈哈大笑,笑聲裡充滿了蒼涼和無奈。

    “老夫早就知道你答不上來。

    你這蠢貨。

    白白害得老夫失去了機會!” “當年的事情,晚輩十分抱歉!”李旭用力搖搖頭,将所有迷茫甩在腦後。

    他記得自己少年時最初的夢想,做個戶曹,讓家裡人吃飽之餘,活得有些尊嚴。

    他記得自己從軍後的夢想,馬上取功名,拜将封侯。

    他還記得自己成名之後的夢想,守護,盡武将的職責。

    無論為了其中哪一個夢想,他都無法接受虎贲鐵騎對六郡的入侵。

    羅藝老将軍的确身負盛名,但羅藝老将軍為了供養虎贲鐵騎将治下刮地三尺,也是事實! “但晚輩必須那樣做!即便再重來一次,也是如此!”李旭的目光迎上羅藝的目光,毫無畏懼。

    當年即便不為了争奪天下,光為讓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好些,他也不得不擋在羅藝的戰馬前,哪怕來人身後帶的是大隋虎贲。

     “為了什麼?”羅藝沒想到李旭這麼快就從迷茫中恢複過來,驚詫地追問。

    要知道,他自己可是為類似的問題懊惱了至少一年多,直到最近才勉強得出一個答案。

     “守護!”李旭挺直身軀,毫不猶豫地回答。

    “張須陀老将軍告訴晚輩,武将的職責是守護!” “守護什麼?你又守護住了什麼?”羅藝忽然覺得眼前的年青人很有趣,眉毛倒豎,冷笑連連。

    “你在塞外布置下的退路,莫非以為老夫看不見麼?既然準備逃了,妄言什麼守護?” 李旭的手迅速按向刀柄,又緩緩縮了回來。

    這一刻,在羅藝的眼神中,他看到了戲谑,卻沒看到惡意。

    想想羅藝所在的幽州多年前就處于半割據狀态,他終于明白自己的一番準備也許能瞞住别人,卻半分也逃不過老家夥的法眼。

    明知道自己要幹什麼,老将軍卻依舊要送自己塞外的全部輿圖,看來他根本不準備将此事戳破。

     “謝老将軍幫忙!”李旭知道躲不過去,索性不再隐瞞。

    隻等着聽聽羅藝接下來準備提什麼條件。

     而羅藝卻沒提任何苛刻條件。

    “你不用謝我。

    老夫隻是想看看你到底能走多遠!”老将軍手捋胡須,笑得就像一頭狐狸。

    “地圖,我有。

    你将來需要什麼幫忙,老夫也會盡力而為!但你得告訴老夫,你到底在幹什麼?” “守護。

    但張老将軍教導晚輩時,沒告訴晚輩具體要守護什麼!”李旭想了想,誠懇地回答。

     砰,老将軍的身體在馬背上晃了晃,就像被人當頭敲了一棒子。

    他剛才先前見到李旭偷偷經營塞外,以為對方至少現在已經為将來的事情做好了規劃。

    沒料到傻小子居然還在迷迷糊糊地走一步算一步,壓根兒沒設立任何長遠目标。

     正郁悶間,耳邊又傳來李旭的解釋。

    “晚輩最初守護的目标是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結果晚輩的舅舅被流寇所殺。

    晚輩的妻子和孩子也因為奸人所害,死于非命。

    所以,老将軍說得對,我根本沒守護住他們!” “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羅藝歎了口氣,低聲附和。

     “晚輩曾經想守護天下,重新恢複大隋秩序。

    結果兵敗河南,讓麾下弟兄全做了千秋雄鬼!”李旭目光投向高山之巅的長城,歎息着道。

    有支當值的軍隊正準備收操,弟兄們扛着刀矛從城垛口走過,威風凜凜,氣宇軒昂。

     “那不怪你。

    當時有惡狼在前,毒蛇在後。

    即便孫武複生,也無能為力!”羅藝知道博陵軍在河南兵敗的前因後果,從武将的角度表示安慰。

    “但段達出兵的時機非常蹊跷,按道理,他不該如此早地得到李淵的動靜才對!” 李旭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将目光繼續投向長城,投向直刺蒼穹的長槊,“後來,晚輩不再好高骛遠,隻想守護六郡,讓百姓少受些糟蹋。

    守護眼前這段長城,不讓突厥人把晚輩的家變成牧場。

    這個目标,現在倒是實現了一半!” “這件事,老夫也想做。

    虎贲鐵騎和博陵精銳并肩而戰,始必讨不到任何便宜!”羅藝的目光也看向了長城,仿佛在向李旭承諾,又好像在說給别人聽。

     夕陽的光芒愈發柔媚,将長城的影子映下來,鋪在兩人前方的路上。

    李旭和羅藝肩膀并着肩膀,踩着長城的影子緩緩而行。

    “晚輩現在想守護的,是自己的……”山風吹過,将二人的話吞沒在暮色中。

    “現在看來,守護一城一地容易,守護…….最難!那不僅僅是武将的職責,也是做…的堅持!” “讓我想想,你說的好像有道理,…….靈魂……家園。

    他奶奶的,…….繞暈老夫了!”,羅藝抖了抖缰繩,馬蹄于長城的影子上蹁跹起舞。

     隻在軍營住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侯君集便向李旭告辭,帶着對方送給自己的駿馬及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匆匆忙忙向回趕。

    九十三匹坐騎都是來自突厥的良駒,手中又拿着李旭和羅藝兩人分别簽署的過關手令,前半段歸途自然是走得非常順暢。

    才兩天一夜光景,他已經來到了飛狐關,過得前面的山口,便可以進入河東地界。

     三十名來自博陵軍的護衛一個不落,盡管每張臉上都染滿了灰塵,卻沒有人發出半聲抱怨。

    侯君集想試試他們的騎術,幾度在跑動中更換坐騎,以便将衆人甩得稍遠一些。

    每當他帶着幾分得意停下來休息,總是發現衆護衛排成長長的一條線綴向自己靠近,不疾不徐。

     這些博陵子弟的騎術個個居然都好到了如此地步?侯君集不甘心,又反複試了幾次,每次的結果都差不多。

    有人跟得他很緊,寸步不落。

    也有人落得稍遠,隻能看到一縷煙塵。

    但每每他把坐騎的速度放緩,護衛們總能在最短的時間重新凝聚成股。

     當隊伍走到靈丘的時候,侯君集沒機會再試了。

    前方已經是劉武周的地界,哨卡林立,他必須與護衛們互相扶持着才能過得去。

    但他也不是沒有收獲,在多次暗地較量的過程中,他已經發現了對方的一些門道。

    并不是每個護衛的騎術都像自己一樣好,而是他們采取了一種非常穩妥的行軍策略。

    有兩個身手最好的人緊跟自己不放,另外兩個騎術較好的人缒在隊尾。

    每過一段時間,隊首和隊尾互換。

    這樣,無論自己怎麼加速,隻要不能把所有人都甩開,博陵精騎總有辦法将其他弟兄收攏起來。

     想通了此節,侯君集不得不承認博陵軍比自己麾下的飛虎軍還要強悍的事實,心裡的傲氣一掃而空。

    當他開始把這些人視作同伴後,才蓦然發覺自己居然一路上沒怎麼跟同伴說過話,甚至連帶隊的兩名博陵小将的名字都沒問過。

     “這位仁兄貴姓?”趁大夥在溪流邊飲馬的機會,侯君集走到侍衛們的頭領面前,拱手施禮。

     那帶頭的侍衛被他前倨後恭的怪異舉止吓了一跳,趕緊側開半步,肅立抱拳,“免貴姓杜,博陵軍骁騎營左五旅三隊隊正杜九成,見過侯将軍!” “杜隊正不要客氣!”侯君集性子雖然冷傲,卻肯佩服有本事的人。

    伸手托住杜九成半躬下的上身,笑着說道。

    “這一路辛苦各位弟兄了。

    前方是劉武周的地界,如何走,侯某想聽聽各位的看法!” “如何走,侯将軍盡管下令。

    我家大将軍早就吩咐過,要我等唯侯将軍馬首是瞻!”杜隊正是個實在人,沒等侯君集客套完,立刻鄭重地回答。

     “是這樣!”侯君集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草草地畫了張輿圖。

    “按照我來時的記憶,翻過前面的土丘再走三裡左右,會有一座木橋。

    劉武周安排了不少人在那收過橋錢。

    如果繞行的話,咱們得向南多走四十裡……” “闖過去便是!”杜隊正想都不想,傲然道。

     “硬闖?弟兄們可能會有損傷?”侯君集皺了皺眉頭,有些猶豫地問。

    如果身後帶得全是飛虎軍精銳,為了節省時間,他肯定要強行闖卡。

    但去求援的路上,護送他的飛虎軍士卒幾乎陣亡殆盡。

    這年頭訓練一名合格的騎兵非常不容易,如果帶着博陵弟兄硬闖劉武周設立的哨卡,一旦損失太嚴重了,對李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