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章 卯初

關燈
亡,恐怕每一個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他們呼喚着,此簇擁着,無數雙腳踩在瓷盤與錦緞上,朝着禦席的方向沖來。

     張小敬悄悄彎下膝蓋,蓄起力量,想趁局面再亂一點,好對蕭規發起突襲。

    可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一聲弩弦擊發的聲音,然後那率先喊出口号的官員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腦門多了一支弩箭。

     蕭規放下弩機,一臉的不耐煩。

    大殿内的叫喊聲霎時安靜下來,飛濺的血花,讓他們重新認識到了死亡的可怕。

    那可是一位四品大員,是跺跺腳能震動京城的人物,可他就這麼死了,死得如同一條狗。

     剛才永王墜樓,大家隻是聽見慘叫,現在這人可是真真切切死在了身邊,一下子,所有人都被震懾住了。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一個人影猛然沖到蕭規面前,趁着他的弩箭未能上弦之際,發起了攻擊。

    蕭規猝不及防,隻覺得腦袋被一根玉笛砸中。

    玉笛應聲而碎,可蕭規也被撞得迷糊了一刹那。

    那人趁機纏了上來,一拳砸中他的小腹。

     直到幾個彈指之後,大殿内的人才看清楚,那道黑影,居然是天子本人。

    周圍的蚍蜉都驚呆了,都不敢發箭,以防誤傷了首領,隻能看着這兩個人扭成一團。

     天子的搏擊之道頗為高明,蕭規一時之間居然被壓制到了下風。

     承平的日子太久了,大家似乎已經忘記,這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年輕時也曾經是一位弓騎高手,慣于驅馬逐鷹,飛箭射兔。

    在唐隆、先天兩場宮廷政變之中,他曾親率精銳,上陣厮殺,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雖然如今天子年逾六十,可年輕時的底子還在。

    包括蕭規在内所有人,都把他當成一個年老體衰的老頭子。

    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烈性,不會輕易被美酒所澆熄。

     兩個人打了幾個回合,蕭規到底是老兵,慢慢調整好節奏,開始逐漸扳回局面。

    天子氣喘籲籲,很快已是強弩之末。

    蕭規正要發起緻命一擊,忽然身子一個趔趄。

     适才的爆炸聲沖擊了整個宴會大殿,滿地皆是狼藉。

    蕭規的右腳恰好踩進一個半開的黑漆食盒,整個身子歪斜了一下。

    天子觑中了這絕無僅有的一個機會,拎起腰間蹀躞帶上的一把小巧的象牙柄折刀,狠狠捅進蕭規的右眼。

     蕭規發出一聲痛苦的慘叫,急速後退。

    天子捅得太急了,連系繩都來不及從蹀躞帶上解下來,被蕭規反拽着朝前沖去。

    兩個人一起撞翻禦席,沿着斜坡滾落下來,通天冠和弩機全摔在了地上。

     張小敬意識到自己的機會到了,飛身而上,想去抓住蕭規。

    可天子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見他靠近,格外警惕,抓起一個唾壺沖他丢去。

    張小敬閃過,急忙低聲說了一句:“陛下,我是來幫你的!”可天子的回答,則是再丢過來一柄割肉的叉子。

    反正地面亂七八糟,什麼都能撿得着。

     這不能怪天子,張小敬先打昏陳玄禮,又殺死永王,恐怕誰都不會把他當自己人,隻當他是來幫蕭規的。

     如果張小敬是全盛時期,對付十個天子都不在話下。

    可他現在太衰弱了,反應速度明顯下降,隻能一邊躲閃,一邊靠近。

    張小敬心中一橫,實在不行,就隻能先把天子打昏。

     他正想着,旁邊那老宦官突然伸開雙臂,死死抱住了張小敬的腿腳。

    張小敬要抽開,卻根本掙紮不開。

    天子趁機沖過來,用那一把象牙柄折刀刺中了張小敬的咽喉。

     刀尖已經刺破了外面一層薄薄的皮膚,隻要再用半分力度,便可擊斃這個襲擊宮城的巨魁。

     可天子還未及用力,便聽大殿中響起一聲女子的尖叫。

    天子臉色陡變,手腕一顫,這一刀竟沒有刺下去。

     蕭規站在十幾步開外,右眼鮮血淋漓,左手狠狠扼住了一個身穿坤道袍女子的纖細脖頸。

     “太真!!!”天子驚叫道。

     李泌站在徐賓的屍身面前,久久未能言語。

     徐賓是他在戶部撿到的一個寶。

    他籌建靖安司之時,從各處抽調人手。

    諸多衙署陽奉陰違,送來的都是平時裡不受待見的文吏,無論脾性還是辦事能力,都慘不忍睹。

    李泌大怒,請了賀知章的牌子,毫不客氣,全部退回。

     唯一一個留下來的,正是戶部選送的徐賓。

     這個人年紀不小,可對官場一竅不通,在戶部混得很差,不然也不會被送過來。

    李泌發現他有一個優點,記憶力驚人,隻要讀過的東西尤其是數字,過目不忘。

    這樣一個人才,恰好能成為大案牍之術的核心。

     于是,在李泌的悉心培養之下,徐賓很快成為靖安司裡舉足輕重的一員。

    這人不善言辭,态度卻十分勤懇,整個長安的資料,都裝在他的腦袋裡,随時調閱,比去閣架翻找要快得多。

    靖安司有今日之能力,與徐賓密不可分。

    李泌知道徐賓家裡還有老母幼兒,曾向他親口允諾,此事過後,給他釋褐轉官。

     可現在,這一切都成了浮雲。

     此時徐賓躺在榻上,頭折成奇怪的角度,雙目微閉。

    他太怯懦了,即使死得如此冤屈,都不願瞪向别人,而是選擇了垂頭閉目。

     李泌閉上眼睛,鼻翼抽動了一下,把本來湧向眼眶的液體吸入鼻腔,發出呼噜噜的聲音,有一種輕微溺水的痛感。

    他和徐賓隻是上下級,連朋友都不算是,可他卻感到格外悲傷。

    這不隻是為了徐賓,而是為了所有在今天付出犧牲的人。

     李泌強忍着内心的翻騰,伸出手去,把徐賓的頭扳正,然後将他的雙手交叉擱于小腹,讓他看起來好似熟睡一樣。

    “對不起……”李泌在心裡默念着。

     他輕輕将被子拽起來,想要蓋住徐賓的面孔,可蓋到一半,胳膊忽然僵住了。

    李泌睜大了眼睛,發現徐賓的手指有些古怪,他再湊近了仔細看,發現徐賓指甲裡全是淡灰色的牆泥。

     京兆府掌京城機要,所以牆壁尚白,隻是塗灰的年頭一長,便會轉成淡淡灰泥。

    李泌急忙繞到床榻的另外一側,借着燭光,看到在貼牆的一側,有些許指甲刮成的抓痕。

     李泌之前問過,徐賓神志未完全清醒,身體動不了,但可以做簡單對話。

    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兇手進入屏風,與徐賓交談。

    徐賓在談話期間覺察到了不妥,可無法示警或逃離,隻得悄悄用指甲在牆上留下痕迹,然後被滅口。

     無論是突厥狼衛還是蚍蜉,都沒有殺徐賓的理由。

    看來兇手是徐賓的熟人,搞不好。

    正是那個一直沒捉到的内奸。

     李泌蹲下身子,把燭台貼近牆壁。

    設廳的牆壁很厚實,抓痕太淺,而且筆畫潦草。

    李泌看了半天,隻能勉強分辨出是兩個字,第一個是“四”字,第二個似乎沒寫完,隻勉強能看清是“日”字。

     四日?元月四日?還是去年某一個月份的四日?那一天,莫非發生了什麼事,能聯想到兇手?可為何他不直接寫兇手名字,豈非更方便? 無數疑問在腦中盤旋,李泌霍地站起身來,把燭台輕輕擱在旁邊。

     他退出屏風,立刻召集相關人等,發出了兩道命令:“拘押在此看守的士兵,同時封閉所有大小門口,禁止任何人出入京兆府。

    ”他停了一下,發覺第二個命令不太合理,于是修改成了“禁止原屬靖安司身份的官吏出入京兆府”。

     那個内奸,一定原來就是靖安司的人,那麼其他人便不必有嫌疑了。

     這兩個命令得到了迅速執行。

    看守屏風的兩名士兵,被自己的同袍死死按住,押去了僻靜的房間等待審訊。

    同時有更多士兵前往京兆府内外出入口,取代了原來的守衛。

     這是絕對必要的措施,那個内奸的破壞力實在太大,李泌可不希望做事的時候還被人拿刀子頂在背心。

    現在的京兆府已經成了一個滴水不漏的大甕,至于如何從水裡撈起鼈來,就看他的手段了。

     審訊看守士兵的進展很快。

    兩個倒黴的大兵一聽說徐賓被殺,臉都吓綠了,忙不疊把所知道的事都抖摟出來。

    據他們交代,這段時間,進入屏風的人有很多,有醫師,有小厮,也有各種各樣的官吏,并沒有留下記錄。

     李泌又問,究竟是誰給他們下的命令,要看守徐賓? 士兵們回答,是從元載那裡得到的命令,要把徐賓當作重要的疑犯來對待。

     “元載是誰?他為何有權力這麼做?”李泌厲聲問道。

    一個吉溫就夠了,怎麼又冒出一個元載?一個主事低聲把元載的來曆解釋了一下。

     “他在哪兒?” “幾個時辰前帶着一批旅贲軍士兵外出,還沒回來。

    ” 李泌冷哼一聲,雖然元載的行為讓他十分不悅,但至少排除了内奸的嫌疑。

     “為什麼元載會認定徐賓是疑犯?理由是什麼?”李泌問。

     士兵們回答不出這個問題。

    最後還是趙參軍站出來回答。

    他來的時日雖短,可内情卻摸得頗為清楚:“徐主事是在後花園昏倒的。

    在襲擊事件之後,他被人發現,送來京兆府進行治療。

    蚍蜉潛入靖安司大殿,正是從後花園的水道而入。

    元評事認為,是徐主事打開水網,放蚍蜉進來,然後故作昏倒,以逃避嫌疑。

    ” 李泌沉默起來,修長的手指敲擊着桌面。

    元載所說,并非全無道理。

    徐賓自然不是内奸,但他應該正好撞見了内奸放蚍蜉進靖安司的那一刻。

    内奸出手滅口,說不定是因為擔心徐賓看到了他的臉。

     仔細想來,這是一個最合理的推測。

     這個内奸真是狠毒大膽。

    一想到自己身邊盤踞着一條吐着芯子的毒蛇,李泌忍不住脊梁發涼。

    他站起身來,留下一個主事繼續審訊,讓衛兵把所有接近過徐賓的人都寫下來,再和靖安司的成員進行比對。

     接下來李泌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不能把時間都耗在這裡。

     他走出審訊室,雙手負後,微微地歎息了一聲。

    這時候,終于暴露出靖安司的短闆了。

    這是一個新設立的衙署,缺少底蘊,隻是強行淩駕于京兆府兩縣、金吾衛、巡使與城門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