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章 卯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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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當有強力人物在上頭鎮着時,整個靖安司如臂使指;可一旦亂起來,人才便捉襟見肘。

     “除了徐賓,元載還把什麼人打成了内奸?”李泌忽然問道。

     “還有一個姚汝能,他在大望樓上給敵人傳遞信号,結果被制伏,現在正關在京兆府的監獄裡。

    ”站在一旁的趙參軍恭敬地答道。

    他在右骁衛失寵,希望能抱到另外一條大腿。

     “他?給敵人傳遞消息?” “具體情形不太清楚,不過應該是給一個叫張小敬的人傳消息。

    ”趙參軍提起這個名字,面孔微微發窘。

     李泌面色一凜,腳下步伐加快了幾分,大聲催促左右随從:“快帶我去,姚汝能很可能知道内奸是誰……” 在蕭規挾持住那個女坤道的一瞬間,所有人包括張小敬,都松了一口氣。

     隻要天子脫離了蚍蜉的威脅,最大的危機就消失了。

    這個女道人雖得帝王恩寵有加,可在這種場合下,她的性命顯然不能和天子相比,死也就死了,不會有人覺得惋惜。

     隻有一個人是例外。

     這回,又是天子。

     天子本來已經反制住了張小敬,一擊便可殺死他。

    可一見太真被蕭規挾持,天子的動作立刻停住了,眼神流露出極度的驚懼。

     “你不許傷她!”天子憤怒地大喝。

    剛才永王被推下樓去,他都不曾這樣憤怒過。

     “先把我兄弟放了!”蕭規吼道。

    他的眼睛受了傷,整個人的手勁控制不足,太真的脖頸被他越扼越緊,呼吸越發困難,白皙的面頰一片漲紅,豐滿的胸部一起一伏。

     天子二話不說,把象牙柄折刀撤了回來。

    這位老人剛才打鬥了一場,也是氣喘籲籲,隻是雙目精光不散。

     張小敬沒料到天子居然會為一個坤道服軟,可他已經沒力氣去表示驚訝。

    張小敬隻覺得雙膝一軟,癱坐在地上,四肢的肌肉都開始劇烈痙攣。

    剛才那一番劇鬥,耗盡了他最後的力量。

     “陛下你過來!”蕭規依舊鉗制着那女人的脖子,命令道。

     “先把太真放了,我跟你走。

    ”天子道。

     “請恕微臣不能遵旨。

    ”蕭規的手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太真的嬌軀此時變得更軟。

     天子沒有半分猶豫,一振袍袖,邁步走了過來。

    另外兩個蚍蜉撲過去,踢開試圖阻攔的老宦官,把天子再度控制在手裡。

    另外一個人則扶起張小敬,也朝這邊走來。

     蕭規獰笑道:“早知道陛下是個多情種子,剛才何須費那許多唇舌!”天子卻根本不看他,而是急切地注視着太真,眼神痛惜不已。

     蕭規略松了松手,太真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吸聲,淚流滿面。

     那些賓客呆立在原地,感覺剛才那一番“君辱臣死”的熱血呼号,變成了一個大笑話。

    天子因為一個女人,僅僅因為一個女人,就放棄了大好翻盤的機會,這未免太荒唐了吧?想到這裡,不少人在心裡腹诽,這女人是天子從兒子手裡搶走的,這麼荒唐的關系,再引出點别的什麼荒唐事,也不奇怪。

     勤政務本樓四周的黑煙彌漫得越發強烈,燈樓倒塌後的火勢已逐漸過渡到樓中主體。

    外面隐隐可以聽見兵甲铿锵聲和呼喊聲,禁軍的援軍應該就在不遠處了。

     蕭規知道時辰差不多了。

    他打了個呼哨,蚍蜉們得到指令,立刻開始忙碌。

    他們先把天子和太真,還有沒什麼力氣的張小敬拽到大殿内西南角的銅鶴之下,然後像趕着一群綿羊似的把賓客們向大殿中央趕去。

     這時陳玄禮在地闆上悠悠醒來,他的雙手被反綁起來,可嘴卻沒被堵上。

    他昂起頭高喊道:“現在宿衛禁軍正從四面八方趕來,你們就算挾持了陛下,又能逃去哪裡?” 蕭規瞥了陳玄禮一眼,随手從雲壁上扯下一片薄紗,把眼眶裡洋溢出的鮮血一抹,臉上的笑意卻依然不變:“這個不勞将軍費心!蚍蜉上天下地,無孔不入。

    ” 蚍蜉們對自己的首領很是信服,他們絲毫不見擔憂,有條不紊地用火把和弩箭逼迫賓客,讓他們向中央集結。

    賓客們意識到,這恐怕是為了方便一次把他們燒完,可是燃油在身,弓弩在外,誰也不敢反抗。

     突然,有一個不知哪國的使節不堪忍受這種恐怖,發出一聲尖叫,不管不顧地發足向外狂奔。

    那個叫索法惠的蚍蜉,面無表情地舉起一具燃燒燭台,丢了過去。

    一團燭火在半空畫過一道精準的曲線,正好砸中那個使節,瞬間把他變成一個火人。

    火人凄厲高呼,腳步不停,一直沖到樓層邊緣,撞破扶闌,跌下樓去…… 這個慘烈的小插曲,給其他賓客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隻得繼續順從地朝殿中移去。

    他們唯一能做出的反抗舉動,就是把腳步挪動得更慢一些。

     蕭規沒再理睬這些事,他施施然走到西南角的銅鶴之下,天子、太真和張小敬等人都在那裡站着。

     蕭規把那片沾滿血的薄紗在手裡一纏,然後套在頭上,擋住了眼前的血腥。

    包紮妥當後,他對張小敬笑了笑:“大頭,這回咱倆一樣了。

    ”張小敬背靠銅鶴,渾身無力,隻得勉強點了一下頭。

     在他旁邊,天子環抱着太真,一臉絕望和肅然——張小敬甚至有種錯覺,這位皇帝似乎被自己的選擇所感動,完全沉醉在了這一折決絕凄美的悲劇裡。

    傳聞他癡迷于在梨園賞戲,這種虛實不分的情緒,大概就源出于此。

     張小敬可沒有天子那麼神經。

    他的身體雖然虛弱無比,可腦子裡卻在不斷盤算,接下來怎麼辦。

     壞消息是,他始終找不到機會制住蕭規或救出天子,接下來的機會更加渺茫;好消息是,至今蕭規還當他是自己人,立場還未暴露。

     而今之計,隻能利用蕭規的這種信任,繼續跟随他們,走一步看一步。

     可是他很好奇,蕭規打算怎麼撤退?這裡是第七層摘星殿,距離地面太高,不可能跳下去。

    而樓内兩條樓梯俱不能用,就算能用,也必須面對無數禁軍,根本死路一條。

     蕭規似乎讀出了張小敬的擔憂,伸出指頭晃了晃:“還記得甘校尉在西域怎麼教咱們的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

    預甲之外,永遠還得有個預乙。

    他的教誨,可是須臾不能忘。

    ” 說到這裡,蕭規轉過頭去,對大殿中喊道:“再快點,敵人馬上就到了!” 蚍蜉們聽到催促,都紛紛加快了速度,把那些故意拖延的賓客連踢帶打,朝着殿中趕去。

    身上沾滿了油漬的諸人跌跌撞撞,哭聲和罵聲連成了一片。

    他們在殿中的聚集地點,正是從底層一路通上來的通天梯入口,也是援軍的必經之路。

     此時旁邊已經有人把火把準備好了,一俟聚集完成,就立刻點火。

    這一百多具身份高貴的人形火炬,足以把援軍的步伐拖緩,蚍蜉便可從容撤退——如果真的有那麼一條撤退通道的話。

     賓客們終于被全數趕到了通天梯附近,圍成一個絕望的圓圈。

    每一個在附近的蚍蜉,都浮現出興奮的笑意。

    他們都受過折辱和欺壓,今天終得償還,而且是以最痛快的方式。

     蚍蜉們不約而同地站開一段很遠的距離,舉起火把或蠟燭,打算同時扔過去,共襄盛舉。

    要知道,不是每一個平民都能有機會,一下燒死這麼多高官名王。

     就在這時,整個樓層發出一陣古怪的聲音。

    這聲音細切而低沉,不知從何處發出來,卻又似乎無處不在。

    手持火種的蚍蜉們面面相觑,不知這聲音是從哪裡傳來的。

     在銅鶴旁邊的蕭規和天子、太真,也露出驚奇的神情,四下去尋找聲音的來源。

    隻有張小敬閉着眼睛,一縷氣息緩緩從松懈的肺部吐出來,身子朝着蕭規的方向悄悄挪了幾步。

     聲音持續了片刻,開始從下方向上方蔓延。

    有細微的灰塵,從天花闆上飄落,落在人們的鼻尖上。

    每個人都感覺到,似乎腳下華貴的柏木貼皮地闆在微微顫動,好似地震一般。

     過不多時,七層的四邊地闆牆角,同時發出嘎巴嘎巴的清晰的聲音,就像是在箜篌奏樂中猛然加入了一段高亢笛聲。

    随後各種噪聲相繼加入,變成一場雜亂不堪的大合奏。

     還沒等衆人做出反應,劇變發生了。

     七層大殿的地闆先是一震,然後與四面牆體猛然分離,先是一邊,然後又扯開了兩邊,讓整個地闆一頭傾斜,朝着下方狠狠下挫,一口氣砸沉入第六層。

    這個大動作扯碎了主體結構,頃刻之間,牆傾柱摧,煙塵四起,站在殿中的無論賓客、蚍蜉還是宴會器物盡皆亂成一團,紛紛傾落到第六層去。

    整個摘星殿為之一空,連帶着屋頂都搖搖欲墜。

     唯一幸免的,是摘星殿四周的一圈步道,它們承接四角主柱,與地闆不屬于同一部分。

    那隻銅鶴,恰好就在西南步道一角。

    站在銅鶴的角度看去,第七層的中央突然坍塌成一個大坑,地闆下沉,留下一個觸目驚心的漆黑大洞口。

     随着那一聲震動,銅鶴附近的人也都東倒西歪。

    張小敬在搖擺中突然調整了一下方向,肩膀似是被震動所牽引,不經意地撞到了蕭規的後背。

    蕭規猝不及防,身子一歪,朝着洞口邊緣跌下去。

     可蕭規反應也真快,身子歪倒的一瞬間,伸手一把揪住了太真的玄素腰帶。

    太真一聲尖叫,被他拽着也要跌出去。

    虧得天子反應迅速,一把抱住太真,拼命往回拽。

    得了這一個緩勁,蕭規調整姿态,一手把住斷裂的地闆邊緣,幾名蚍蜉趕緊上前,七手八腳把他拉上來。

     張小敬暗自歎息,這個天子真重情義,若不是他攔了一下,蕭規和太真就會雙雙摔下去,整個局面便扳回來了。

    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最後機遇,恐怕再沒什麼機會。

    他搖搖頭,等待着蕭規來興師問罪。

     蕭規倒沒懷疑張小敬的用心,畢竟剛才震動太意外,誰往哪個方向跌撞都不奇怪。

    他怒氣沖沖地瞪向天子:“這是怎麼回事?” 這意外的變故,幾乎埋葬了大部分蚍蜉和賓客。

    雖然第七層地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