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章 卯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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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子擦幹淨嘴角的污漬。

    給觀音上香,叩拜,再給自己娘親上香,叩拜,然後手捏一根線香,扭扭捏捏說道:“從今之後,本王與聞家恩怨一筆勾銷,絕無報複追究之狀,如有違,天雷磔之!” 說完之後,永王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

    無論他如何頑劣,在觀音和娘親面前,始終持禮甚恭。

    做完這些,他把線香一折為二,遞給張小敬:“這樣就行了?” 張小敬接過線香,用指頭碾成細細的粉末:“若你破誓,就算觀音菩薩不追究,我也會來尋你。

    ”永王把頭低了下去,不敢與那隻恐怖的獨眼對視。

     張小敬長舒一口氣,不再理他,轉身走出佛堂,雙臂一振,推開寺門走了出去。

    寺外已是大兵雲集,一見他出來,紛紛拔刀張弩。

    見張小敬負手出來,那些不良人的第一反應,居然同時往後退了一步。

     “萬年不良帥張小敬,出降自首!” 張小敬收斂起殺氣,昂起頭,面對人群大聲喝道,驚起門前大樹上一窩漆黑的老鸹撲啦啦飛起…… 事隔數月,張小敬沒想到能夠再次見到永王,而且是在這麼一個場合。

     永王也沒想到,能再見張小敬。

    自從那一次馬球場襲擊之後,他落下了一個病根,一提張小敬,胃部就會一陣痙攣想吐。

    此時見到本尊,他更是臉色一陣青紅,嘴唇一張一合,“哇”地吐出了一地的珍馐美酒。

    酸獰之氣,撲鼻而來。

     蕭規大笑:“大頭,先前你留他一條性命,是為了保全聞染。

    如今不必再有顧慮,這個殺死聞無忌的兇手,就交給你處理了!” 張小敬沉默着朝前走了一步,永王驚慌地擺動右手:“你答應過的,我不動聞染,你不殺我!” “今天熊火幫綁架了聞染,你可知道?”張小敬問。

     “呃……呃……我事先并不知情!”永王面色陰晴不定。

    他并沒說謊,封大倫是事後才跟他通報的,并得到了默許。

    在永王心裡,這不算違誓——可問題是,這事并不由他說了算。

     “大頭,别跟他啰唆,一刀挑出心肝來,祭祭聞無忌。

    ”蕭規在上頭喝道。

     大殿裡的空氣陡然緊張起來。

    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這個十六皇子頗為寵愛,現在這些賊子要當着他的面,把永王活活開膛剖心,這該如何是好。

     張小敬面無表情揪起永王的衣襟,突然伸出手臂,狠狠地給了他幾個耳光。

    永王被打得暈頭轉向,臉頰高高腫起。

    蕭規以為他要先出出氣,并未催促,饒有興趣地等着看他動手的一刻。

     張小敬開口道:“這等昏王,挑心實在太便宜他了。

    來氏八法,得一個一個上給他。

    ”他咧開嘴,透出一股陰森怨毒之氣。

    永王一聽,渾身如篩糠般抖動。

    去年“萬流歸宗”已經折磨得他生不如死,那還是來氏八法裡最輕的…… 蕭規看看外頭的火光:“不是掃你的興啊大頭,咱們的時間可不多了。

    ”張小敬把永王一腳踢倒,踏在胸膛上,獰笑道:“沒關系,我想到一個好主意。

    ” 他就像是數月之前那樣,拖着永王的發髻,狠狠地把他拽到第七層的斷橋旁邊,往外一推。

    永王登時有半個身子都懸在勤政務本樓外頭。

    蕭規饒有興趣地看着,期待着會有什麼精彩的戲碼。

    天子站在他的身旁,一動不動,可眼神裡卻透着憤怒。

     永王已經吓得魂飛魄散,大聲嘔吐着,仿佛噩夢重現。

    張小敬揪住他衣襟,壓低聲音道:“想活命的話,就聽我的話。

    ” 永王還在兀自尖叫着,張小敬重重給了他一耳光:“我很想現在就殺了你,但現在我還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永王一愣,不明白這個兇神到底什麼意思。

    張小敬道:“接下來我會把你推下樓去,你要仔細聽好……” 他在永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永王先是睜大了眼睛,随後又拼命搖頭。

    可惜張小敬沒有給他機會,用力一推,永王慘叫着從七層斷橋上直直跌落下去。

    這裡既然叫摘星殿,自然距離地面非常高,這麼摔下去,肯定變成一攤肉泥。

     摔殺完皇子,張小敬氣定神閑地折返大殿。

    蕭規舔了舔嘴唇,覺得有點不過瘾:“大頭,你就這麼便宜他了?”張小敬淡淡道:“如你所說,時間不多了,咱們還是直奔主題更好。

    ”說完把眼神飄向天子。

     “夠了!你們有話直接跟朕說。

    ” 剛剛經曆了喪子之痛的天子,終于開口了。

    他緊皺着眉頭,腰杆卻挺得筆直。

    旁邊一個胖胖的老宦官見狀,咕咚一聲跪倒在地,不顧蚍蜉的威脅,放聲大哭起來。

    這哭聲如同信号,所有賓客呼啦啦全都跪倒在地,這賊人竟把天子逼到了這地步,群臣心中無不誠惶誠恐,羞愧不已。

     蚍蜉們警惕地端平勁弩,誰敢出頭,就會受當頭一箭。

     “陛下你終于開口了。

    ”蕭規似笑非笑。

     剛才他們突入第七層時,宴會廳裡一片混亂,四處鬼哭狼嚎,唯有這位天子仍留在禦席之上,不肯屈尊移駕。

    即使被蚍蜉挾持,他也未置一詞,保持着居高臨下的鄙夷,努力維護着最後一點尊嚴。

     永王的死,讓這一層矜持終于遮掩不住。

     “你們到底是誰?”天子把兩條赤黃色的寬袖垂在兩側,微微低首,像是在垂詢一位臣子。

     在火光環伺之下,蕭規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似乎很享受這一刻的美妙。

    他伸出指頭,點了點自己額頭:“我們是西域都護府第八團的老兵。

    若陛下記性無差,九年前,你還曾下旨褒獎過我們。

    ” 天子的眼神略有茫然,顯然根本不記得了。

    蕭規道:“九年前,蘇祿可汗犯境,圍攻撥換城。

    第八團悍守烽燧堡二十餘日,最終僅有三人幸存,今日到場的就有兩人。

    陛下日理萬機,這點小事自然不放在心上。

    ” 天子不動聲色:“你們是怪罪朕窮兵黩武?還是叙功不公?” “不,不。

    ”蕭規晃了晃手指,“我們十分榮幸能夠參與到其中,為陛下盡忠。

    保境衛國,是我們的本分。

    朝廷頒下的封賞,我們也心滿意足。

    今日到此,不為那些陳年舊事,而是為了兵谏。

    ” “兵谏?”天子的眉頭抖動了一下,幾乎想笑。

    天底下哪兒有這種“兵谏”。

     “陛下是真龍,我們隻是卑微的蚍蜉。

    可有時候,蚍蜉要比真龍更能看清楚這宮阙的虛實。

    ” 他随手一指其中一隻蚍蜉:“這個人叫伍歸一,河間人,家中連年大旱而租庸不減,妻兒離散。

    他離營歸鄉,反被誣以逋逃。

    ”然後又指向另外一隻蚍蜉:“他叫莫窪兒,金城雜胡,舉貸養馴駱駝良種,結果被宮使驅走大半,貸不得償,隻能以身相質,幾乎瘐死。

     “對了,還有這位索法惠,河南縣人。

    他和上元燈會還有點聯系哩。

    陛下你愛看燈會熱鬧,所以各地府縣競相重金豢養藝人,來争拔燈紅籌之名。

    每一隊進京的拔燈車背後,都有幾十輛備選,花費皆落于當地縣民身上。

    索法惠本是個高明的車匠,為官府抽調徭役,疲于勞作,幾乎破産。

    ” 說到這裡,衆人不由得一起回頭,把視線集中在人群中一個姑娘身上。

    那是今年的拔燈紅籌,她聽到那個兇人提及自己,不由得臉色一變,朝後退去。

     好在蕭規并沒在這話題上太過糾纏。

     “在這樓上的每一隻蚍蜉,都曾是軍中老兵,他們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

    故事雖小,不入諸位長官法眼,卻都是真真切切的。

    這樣的遭遇,放之民間,隻怕更多。

    這一個個蚍蜉蛀出來的小眼,在大唐的棟梁之上曆曆在目。

    ” “所以你們打算複仇?” “曹刿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肉食者鄙,未能遠謀。

    陛下,咱們大唐已經病了,看起來枝繁葉茂、鮮花團簇,是盛世美景,可是根子已經爛啦,爛透了,被蛀蝕空了,眼看就要像這勤政務本樓一般,轟然坍塌下來。

    需要一劑烈火和鮮血的猛藥,以警醒世人。

    ” 天子大概許多年未曾聽過這樣刺耳的話了,他沉聲道:“你們到底想要什麼?” 蕭規一字一頓道:“非巨城焚火,無以驚萬衆;非真龍墜堕,無以警黎民。

    微臣所想,是在這長安城百萬百姓面前,要陛下你的一條命。

    ” 雖然衆人對蚍蜉的做法早有預感,可他這麼堂而皇之地說出來,還是引起了一陣騷動。

     天子不動聲色,伸開雙臂:“朕的命,就在這裡。

    你若想要,自己來拿。

    若天命如此,朕絕不退縮。

    ” 不料蕭規忽又笑道:“陛下不必這麼着急。

    我們蚍蜉的計劃,是分作兩層。

    若是那燈樓能把陛下在衆目睽睽之下炸死,最好不過。

    若天不佑德,未竟全功,微臣便會親自登樓觐見,到了這時候,自然是陛下活着最好。

    ” 他一直在笑,可笑容中的惡意卻越發濃郁起來。

     “希望陛下暫移龍趾,猥自枉屈,跟着微臣去看看長安之外的世界,去親眼看看蚍蜉們和蝼蟻們的世界。

    ” 驚訝和憤怒聲從人群裡泛起來。

    這個賊子好大的膽子,竟要綁架天子出京,還要巡遊各地,公開羞辱。

    就算是隋炀帝,也沒受到過這種侮辱。

    倘若真的成行,大唐的臉面可就徹底丢盡了,簡直比天子當場被殺還要可怕。

     聽到這個要求,天子臉色終于有了變化:“你可以殺了朕,卻别想朕跟你走。

    ” 蕭規一擡手,蚍蜉們唰地擡起短弩,對準了那群賓客:“陛下就不憐惜這些臣子賓客?” 天子沉着臉道:“群臣死節,可陪祭于陵寝。

    ”他的意思很明白,今天這樓裡的人都死完了,也絕不會跟着這些蚍蜉離開。

     “君憂臣勞,君辱臣死!” 一個高亢的聲音從賓客群裡響起,這是《越語》裡的句子。

    這一聲呼喊,瞬間點燃了賓客們被絕望壓抑住的憤怒。

    他們紛紛高喊起來,人群湧動。

     二十幾個蚍蜉,連忙舉弩彈壓,可亂子卻越演越烈,賓客們似乎不再畏懼死亡的威脅。

    他們終于意識到,如果天子在這裡被擄走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