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十一章 戌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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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整個長安城都十分重要。

     隻要自己掌控住大望樓,張小敬便可以繼續利用望樓體系追查,那麼,尚還有一線希望阻止阙勒霍多。

    長安城的命運,将取決于他在大望樓上能撐多久。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姚汝能的眼神一下子變得堅毅起來。

    他拎起紫燈籠,向着那邊清晰地發出一段訊息,并重複三遍。

    然後他放下燈籠,捏緊了拳頭。

     接下來,他要死死守住這裡,就像當年張都尉在西域死守撥換城烽燧一樣,哪怕與整個靖安司為敵也在所不惜。

     張小敬和檀棋站在書肆前頭的巷子裡,焦慮地向外望去。

    在巷子口,十幾個守捉郎封住了出路,個個虎視眈眈。

     巷子外面一直很安靜,大街上不斷有遊人路過,遠處還有隐隐的絲竹之聲。

    可張小敬允諾将很快抵達的車隊,卻還遲遲沒有動靜。

     “你還要我們等到什麼時候?車隊呢?劉十七呢?”守捉郎的隊正上前一步,手裡的鐵錘高高舉起,眼神不善。

    他手下的守捉郎們已經失去了耐心,掂着武器越站越近。

     “今日觀燈,路上遷延并不奇怪——”張小敬把銅牌一伸,厲聲道,“你們不要輕舉妄動,這可是襲擊朝廷。

    ” 隊正冷笑道:“就算是朝廷的貴人們,殺了人,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認為這個騙子是在虛張聲勢,手臂一振,喝令将其拿下。

     衆人一擁而上,個個争先。

     火師被殺,這些保衛者一定會被重罰,隻有抓住兇手,才能減輕自己的罪愆。

    張小敬見場面快彈壓不住了,“唰”抽出佩刀,刀尖一指前方:“靠近者死!” “恩必報,債必償!” 守捉郎們低聲喊着号子,慢慢靠近。

    張小敬還想試圖喊話,可對面一直齊聲低吼着,根本不搭話。

    五花八門的兵刃朝着張小敬和檀棋刺來。

     張小敬不能躲,因為檀棋就在身後。

    他隻能正面硬擋。

    甫一交手,他對這些兵器感覺極不适應,居然被壓制在下風。

     守捉郎的武器以匠具為主,有鐵錘、鐮刀、馬鞭、鑿子、草叉之類,形形色色。

    在守捉城裡,沒有專門的軍器監打造兵器,居民們都是一把工具在手。

    平時用來幹活,戰時當兵器,久而久之,形成了自己獨有的一套格鬥玩意。

     所幸巷子狹窄,守捉郎沒法一次全投入戰鬥。

    張小敬咬緊牙關,盡量利用地理上最後一點點優勢,拼死抵擋。

     前面的兩三個人被打倒了,後續敵人卻源源不斷。

    張小敬覺得這麼下去不是事,便從腰裡掏出三枚煙丸,扔了出去。

     煙霧一騰起,整個巷子裡立刻陷入一片迷茫。

    燈籠在霧中變成模糊的光團,人影憧憧分不出是誰。

    張小敬抓住檀棋的手,拼命朝外跑去。

    檀棋知道此時性命攸關,一聲不吭,任憑張小敬拽着。

     兩人快跑出巷子口時,守捉郎們也已恢複視線,窮追過來。

    張小敬猛推了一把檀棋,指向前方:“坊角鋪兵,快去報官!” “那你呢?” “我來擋住他們!”張小敬猛一回身,把佩刀橫在胸前。

     守捉郎畢竟是地下組織,官府再默許,也不會容忍他們在長安鬧事。

    隻要能驚動鋪兵,守捉郎就會知難而退。

     “記住!提我的名字!”張小敬喊。

     檀棋轉身就跑,背後傳來叮叮當當的兵刃相磕聲。

    她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出去兩百多步,跑得肺裡幾乎要炸開來,前頭已經能看到坊角武侯鋪門口那盞明晃晃的驚夜燈。

     跟其他諸坊的守兵相比,平康坊鋪兵的工作比較輕松。

    大部分居民都跑去外頭了,坊内反而沒什麼事。

    幾個武侯圍坐在一隻鐵鍋周圍,滿臉喜色。

    鍋裡頭炖着幾隻駱駝蹄子,黏稠的褐色湯汁咕嘟翻滾,讓整個屋子裡都熱氣騰騰。

     火候差不多了,一個胖胖的武侯小心翼翼地掏出個精緻的絲綢小口袋。

    他從裡面抓了一把胡椒末,仔細地搓動手指,一點點撒進去,生怕放得太多。

     這時大門“砰”地被推開了,武侯手一哆嗦,一把胡椒全扔鍋裡了。

    濃郁的香味從鍋裡飄出,讓武侯心疼得臉都白了。

     “誰敢擅闖武侯鋪子?”他怒氣沖沖地大喝,再一看,闖入者是個衣着不凡的年輕女子。

    這女人一進門就急切喊道:“我們是靖安司的人!遭賊襲擊,我的同伴急需支援。

    ” 武侯們面面相觑,卻誰也沒挪動屁股。

    駱駝蹄馬上就能吃了,誰樂意走啊。

     檀棋見他們不動,大為惱怒,大聲催促道:“快點去啊!人命關天!”胖武侯懶洋洋地開口道:“何處強人,姓名為何,在哪裡行兇,你得寫個具狀來,我們才好辦嘛。

    ”周圍幾個人哧哧笑起來,拿起筷子去夾鍋裡的肉。

     “你們想清楚了。

    外面被圍的那個人,叫張小敬!”檀棋的聲音帶着幾分淩厲。

     這名字一說出來,屋子裡的幾個武侯動作都是一僵。

    胖武侯戰戰兢兢問:“是哪個張小敬?”檀棋冷笑道:“五尊閻羅,還能是誰?” 這名字似乎帶着神奇的魔力。

    這些武侯連忙把碗筷放下,帶叉的帶叉,提刀的提刀,紛紛跟着檀棋出了鋪子。

     檀棋帶着這一夥懶散的武侯,朝着書肆那條巷子沖,迎面正好看到張小敬朝這邊跑來。

    他身上似乎多了不少血道,身後的守捉郎少了幾個,可還在窮追不舍。

     兩撥人一直沖到小十字街的中間,這才堪堪停住腳步,形成一個對峙的局面。

    這邊是一群略帶惶恐的鋪兵,那邊是氣勢洶洶的守捉郎,中間是氣喘籲籲的張小敬,他受傷頗重,站立不穩,被檀棋一下扶住。

     時間似乎靜止了片刻,兩邊對視,誰都沒敢輕舉妄動。

    胖武侯試探着開口:“張頭……你快過來吧。

    ” 檀棋看了眼守捉郎們,攙扶着張小敬往這邊走。

    守捉郎一陣騷動,可對面畢竟是官府的兵,他們不敢太造次。

    武侯們高高擡起叉刀,面露緊張。

    他們知道守捉郎的兇悍,真要暴起發難,這幾個人根本擋不住。

     對峙的寂靜,忽然被一串從遠方傳過來的腳步聲打破。

    很快一個小通傳氣喘籲籲跑過來。

    他看到這番對峙場面,吓了一跳。

    胖武侯吩咐其他人繼續盯牢,然後退回半步,問他幹嗎來了。

     小通傳埋怨道:“你們怎麼全不在鋪子裡,讓我好找!靖安司發了三羽令了!” 一羽常令,二羽快令,三羽的話,就是要立即執行的急令。

    不過這份命令居然是靖安司發出,武侯們沒覺得什麼,在檀棋懷裡的張小敬肩膀卻是一震。

     小通傳把手裡的文書展開,對胖武侯道:“你趕緊聽着啊,我念了,念完我還得去别處呢。

    ”絕大部分武侯不識字,所以文書不會下發到每一個武侯鋪,而是讓通傳挨個通知,當場念一遍。

     小通傳清清嗓子,朗聲念道:“茲有重犯張小敬,面長短髯,瞎左眼,高約大尺六又二分,見及者格殺勿論……” 小通傳還沒念完,張小敬猛地把檀棋推開,從守捉郎和武侯之間穿過去。

    兩邊以及檀棋都沒反應過來,他已經跑開很遠。

     “追!”帶頭的隊正這才做出反應,一群人轟轟追過去。

    武侯們在原地面面相觑,都把目光投向胖武侯。

    胖武侯有心收兵回鋪,可他發現小通傳還站在旁邊,把這一切看在眼裡,隻得一咬牙:“追過去!” 一個武侯怯怯道:“那可是張頭啊……”不知道他這句話是顧念舊情,還是忌憚張閻王的兇悍。

    胖武侯一瞪眼:“那也得追!” 追得上追不上,這是個能力問題;追不追,這是個态度問題。

     于是武侯們也朝那邊趕過去,不過跑得不是很積極。

    有意無意地,誰也沒理檀棋,也沒留一個人問話,就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裡。

     檀棋呆立在瞬間空蕩蕩的十字街口,不知所措。

    她知道,張小敬是怕連累她,所以一個人先跑了——畢竟通緝令上隻提了一個名字。

     可這份通緝令是怎麼回事?張小敬怎麼就成了全城通緝的危險犯人?這跟靖安司遭遇襲擊有什麼關系?若是公子在,絕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檀棋想到這裡,心突然涼了半截——這豈不是說,公子現在已經不在了? 檀棋看向遠處黑幕中的光德坊,又看向張小敬身影消失的街道,她隻信賴這兩個男子,而他們都離她而去,不能再成倚仗。

    絕望和海量的疑問湧入檀棋的大腦,讓她頭昏目眩,幾乎站立不住。

    檀棋緩緩蹲下身子,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害怕。

     公子沒了,靖安司燒了,如今張小敬又淪為全城通緝的要犯,已經沒人關心長安城會怎麼樣了。

     這種體會,就像又回到了她小時候被父親抛棄、流落街頭之時。

    那早已隐沒在記憶裡的恐懼,又浮出水面,令檀棋戰栗不已。

     她呆呆地站了一會兒,想要放聲痛哭,可就在眼淚奪眶而出的一瞬間,張小敬的一句話沖入腦海:“你家公子同意你跟着我,是因為他相信,你能做到比伺候人更有價值的事情。

    ” 檀棋擡起手背,把眼淚從眼角拭掉,重新站起來,狠狠地吸了一口氣。

    是啊,我的能耐,可不止伺候公子,我能做到更有價值的事!不能被那個登徒子小看,更不想讓公子失望。

     大勢已如此艱難,若我再放棄的話,那就再無希望可言! 檀棋的眼神,流露出堅毅神色。

    這時她看到遠處望樓,正在朝這邊發着紫燈的信号,就像是夜空中升起一顆指路的明星。

     信号很簡單,隻有兩個字。

    檀棋縱然對傳信不熟,也能讀出這個信号的意思: 不退。

     在經曆了很長時間的黑暗後,李泌的眼前突然亮了起來。

     不是天亮,而是他的頭套被取了下來。

    展現在李泌眼前的,是一個燈火通明的華美庭院。

    這庭院占地極廣,四處假山藤蘿,錯落有緻,間雜着娑羅樹、金桃等名貴的異國樹種。

    沉香朱楯、檀木欄杆,連井闌都是用金燦燦的寶钿覆滿,周圍的回廊上還繞了一圈紫藤架子,可謂奢靡之至。

     在庭院正中是一座翹檐亭子,亭子并沒什麼特别之處。

    可李泌一眼就看出來,那四根亭柱每根都有五抱之粗,光是原木運進來的費用,就足以讓十幾個小戶人家破産。

     “李司丞好眼光,這自雨亭,可不一般哪。

    ”龍波笑嘻嘻地站在旁邊,擡起手臂,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給客人炫耀,“你看,那亭子的邊緣有一圈可活動的斂水堤。

    遇雨則收儲不洩,到了酷暑時分,隻消把斂水堤擡起一條小縫,便有清水從四邊亭檐傾瀉而下,有如水簾,那叫一個風涼,有錢人就是會玩,啧啧。

    ” 李泌仔細觀察着這一切,眼神閃動。

     突厥狼衛背後,應該就是這個叫蚍蜉的組織——這個幕後主使的身份,在長安一定不低,否則不可能會擁有這寬闊豪奢的庭院;他的身家也必定驚人,否則不可能糾集這麼一支裝備精悍、戰技強悍的軍隊。